三月是文艺片的春天。近期上映的三部电影《地久天长》《过春天》《阳台上》,或写历史转型中的小人物,或将镜头对准穿梭于内地香港的少女、复仇的迷茫青年,在表现时代、人物塑造、电影创作手法上有了更深入的探索,让人惊喜,现实主义电影正迎来春天。
人物刻画突破常规的窠臼
先说《地久天长》,这是2019年银幕上的第一部史诗。主人公耀军和丽云夫妇是内蒙古大型国企的技术工人,他们原本有一个非常幸福的家庭,但由于独子突然溺亡打破了家庭的平静,随后他们遭遇了下岗潮,内心早已百孔千疮,他们纯粹是为了对方而活着。如果仅仅是塑造这样一对悲惨的夫妇,电影就不可能有现在这样深沉的艺术魅力。
事实上,这部电影试图揭示岁月流逝中支撑国人生活下去的真正动力——静水流深的背后是传统人伦情感与道德的强大力量。他们在历史巨变中展现出惊人的忍耐力,对命运的伤害展现出最大的包容,无论现实多么严苛都始终保持着人性的善良,说他们凝缩了优秀的民族品格也不为过。在商业化浪潮汹涌的时代,还有人能如此有耐心地去历史河流中打捞,并且不动声色地呈现出来,实属难得。王景春和咏梅饰演的这对夫妻,是近些年中国银幕上最为动人的形象之一,能拿下柏林电影节最佳男女主角,确是实至名归。
《过春天》是让人眼前一亮的青春电影。女主角佩佩是一个生活在深圳但是在香港上学的16岁“水客”,她的父亲是香港人,母亲是不被认可的“二奶”,这是国产青春电影中令人耳目一新的角色。导演在最能体现时代气息、全球化时代商业频繁交流的地方,提炼出这样一个充满身份认同焦虑的角色,使得这部电影跳脱出一般青春电影的狭小格局。
佩佩一心想着攒钱和闺蜜同学去东京看雪,她是一个极具行动力且极具目标感的角色,而这种行动力是建立在扎实而丰富的生活细节基础上的,她摆脱以往青春电影中女主角的矫情、自怨自艾,让人想起比利时导演达内兄弟的《罗塞塔》,那部电影同样塑造了一个自食其力的少女罗塞塔,强烈的现实感让电影散发出巨大的感染力,比利时因为这部电影专门出台了“罗塞塔”法案,这不是一部简单的青春电影能实现的。
相比之下,《阳台上》的主角张英雄要弱一些。他是一个懦弱的、生活在强权父亲阴影下的无业青年,他的父亲因为拆迁被逼死,这个身负深仇大恨的人本应该坚强果决,但是张猛镜头下的张英雄却是一个哈姆雷特式的忧郁人物,在复仇行动进行到一半时他开始质疑自己,直到他看到仇人的智障女儿,唤醒内心的良知彻底停止了报复。看得出来导演是想在张英雄这个角色身上投射当下青年的迷茫,但是由于导演的自我迷茫,让这个角色本应该有的深度和力度大打折扣。
揭开生活的伤疤
也重建精神价值
如果说商业电影主要通过假定性的情境设计、炫目的视觉赢得市场,感官效果强烈但是缺乏深度,那文艺电影的终极价值就是深度介入观众的思想活动并完成精神价值的重建。这三部电影表面上都是展示生活的残酷性,而内里却都是通过主人公的自我修复与成长,引起观众共鸣。
我个人最喜欢《地久天长》。它具有更为开阔的历史图景,展现的人物生活轨迹更有代表性,这也是王小帅一贯的特点。他总试图展现一个时代中沉默的一群人,表现这群人被历史遗忘后的生活状态,但是这次王小帅却将重点放在他们的心灵重建上。耀军和丽云中年失独,从福利院收养了和儿子星星长得非常像的孤儿,为了忘记伤心,他们浪迹远方,可是养子叛逆,根本无法抚慰他们内心的情感。
就像电影中,他们家被洪水浸泡后,和养子的全家福漂浮在最显眼的地方,但是和星星的全家福却是从桌底悄悄漂浮起来,暗喻他们一直把这份感情隐藏在内心最深处,他们的内心始终无法得到安宁。直到多年后,当他们的干儿子声泪俱下道出当年失手导致星星溺死的真相,两人才终于和岁月和解,终究是现实中的真实情感让破碎的心灵逐渐愈合。
而《过春天》和《阳台上》这两部青春电影,在展现青春期困惑和挫折的同时,试图完成自身人生观和价值观的重塑。尤其是《阳台上》的主人公张英雄,22岁的他不工作整日闲晃,父亲去世,被迫和母亲寄居在舅舅家里后,生存的强烈压力让他开始觉醒。一方面自己找到工作实现自立,一方面他要策划复仇完成自己理解的“精神成长”。
他实际上是处于悬崖边上的人物。他在打工的餐厅遇到东北“红毛”,后者教他盗窃。受到这样的反向“教育”后,他才真正认识到生活中的是是非非,他才会在半夜突然回家只为看母亲一眼,才会因为智障女孩而和“红毛”大打出手,最终完成自己精神上的成长,放弃了对一个普通父亲复仇。
《过春天》也是如此。佩佩开始嫌弃自己的出身,嫌弃母亲的身份,羡慕香港有钱同学的生活,但是当她开始在成人世界冒险之后,才真正认识到母亲对自己的爱,才会在闺蜜语言攻击母亲后和她撕打在一起,直至放弃两人的东京之约。片尾她和母亲在香港的山上第一次见到了飘雪,像是和少女期的正式告别,也完成了自身世界观、价值观的重建。
叙事与影像表达呈现新气息
《过春天》出自80后女导演白雪之手,它通过一个少女的视角审视当下内地和香港的特殊关系,第一次让我们见识到新闻中常见的“水客”是如何运作的:大陆学生可以将便宜的手机壳贩卖到香港中学课堂,而香港的水客将最新的苹果手机走私进大陆,青春电影也竟然能如此紧贴时代。它还牵引出多个半地下群体,群像描写真实生动,几近社会纪实,大大拓宽了青春电影内涵。
在形式上,导演用青春片加犯罪片的方式增强了可看性。值得一提的是电影在影像上比较国际化,在主人公佩佩面临人生重大选择的时候会用定格镜头,再配上活泼动感的电子音乐,像《罗拉快跑》营造出一种游戏感和当代都市中的疏离感,颇有新意。
《阳台上》对张猛来说是一次挑战,他脱离了熟悉的东北重工业的文化语境,来到了国际化大都市上海。前作《钢的琴》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库斯图里卡油画般的画面和小人物的乐观精神。而《阳台上》,这部胶片拍摄的电影最大的特色是个人风格强烈的影像视觉,电影通过自然光营造的影像真实还原了上海破旧弄堂中的昏暗与颓废,他独到地抓到上海鲜亮背后不为人知的一面。比如张英雄跟踪的主观镜头和恰到好处的配乐营造出了紧张的气氛,而《后窗》式的偷窥镜头和红色的窗玻璃隐晦地表现出青春期的性意识,“东方皇帝”邮轮上颓废而奢华的场景极具象征意味,整部电影在影像表达上有不俗的探索。
从题材上看,《地久天长》很适合线性叙事,但是这次王小帅采用倒叙和插叙非线性叙事,将一个普通家庭的变迁史讲出了新意。电影从儿子溺亡的1990年代启幕,用耀军和丽云避居福建的当下生活作为主线,通过巧妙的倒叙将他们经历的思想文化解放,计划生育,国企改革,南下创业等时代热点娓娓道来,拒绝刻意戏剧化,而是始终坚持表现生活的原貌,保持了极大的克制。整部电影实际上是一次精神回溯,它深层次呈现了隐藏在国人心灵中的记忆,最后所有人物和观众一起回到真实的当下。这是王小帅自身的一次突破,真正展现了一代人的变迁史诗,展现了一种真正的民族性的精神图景。这也是第六代导演的一大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