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认在绘制脸谱。
五色的油彩在脸上画成鲜明的形象,即便他们唱的念的,我们听不出多少门道,也禁不住想为这“一幅幅鲜明的鸳鸯瓦、一群群生动的活菩萨”喝彩叫好——这,或许是大多数非资深戏迷,对京剧的第一印象。正如我在认识张建认之前,也只知道“脸谱”是表演者画在脸上的艺术形象,而无法联想到工艺品一样。
53岁的张建认,在亲戚朋友眼中有点特别:他是政府部门认定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但他醉心30余年的技艺,却兼具“博大精深”和“有点小众”两个特点。戏曲脸谱绘画,他把以往人们认为的只存在于舞台的,总是随大幕合拢和演员卸装而消失的“作品”,保存在自己的痴迷与纯粹之中。虽然在他笑眯眯的脸庞上,别说油彩,连岁月都没有留下太浓重的痕迹,但若走进他的家,你会被处处可见的戏曲脸谱元素所震撼……
那些明丽的色彩,精致的勾绘,鲜明的神态,以及这一切背后,那复杂神秘的隐喻和规则,仿佛都把你带入一个传统而陌生的世界。
葫芦上画的脸谱。
蹭戏
张建认其实不算是“戏曲人”。他与戏曲这份特殊的情缘,打一开始,起源于“蹭”戏。
张建认原是石家庄市第二棉纺厂的一名职工。在他儿时年代,新中国轻工业发展的第一波浪潮,给石家庄带来许多朝气蓬勃的企业和城市族群。棉纺厂、制药厂这些大名鼎鼎的国企,既拥有这个城市最有活力的舞台,又供应着舞台所需要的热情观众和忠实粉丝。
张建认从记事儿起,就常常跟着父亲去华药俱乐部看戏。“我爸爱看戏,也老带着我去看,所以我属于蹭戏的。”他笑着说,人家戏院本来是不让太小孩子进去的,但父亲跟看门的老大爷说,自己要看戏,家里没人看孩子,于是他就被顺理成章地捎带进去了。
那时的童年,既匮乏又丰富。张建认全部的“娱乐世界”,几乎就是看戏听戏。让他记忆犹新的,有一次随父亲去戏院看《野猪林》,舞台上的大花脸鲁智深快要出场,父亲怕年幼的他害怕,便小声提醒他“大花脸要出来了”。当勾着油白僧脸、戴着蓬头和一字虬髯、手拿拂尘的鲁智深一亮相,张建认却没有丝毫恐惧,反而对那张涂满了油彩的“大花脸”,特别喜欢特别难忘。
“我家里有一整套水浒连环画,里面有一章就是《野猪林》。鲁智深剃着光头拿个大禅杖,印象特别深。但戏里的鲁智深和画里的不一样,我纳闷:戏里的鲁智深也没剃光头啊。”
为什么连环画里的人物和戏曲里的如此不一样?就是这样一份稚气的好奇心,在冥冥之中,把他带到一个新的世界。那时的他还无法想象,自己随后的生活乃至人生意义,都会与这个由一幅脸谱开始的世界,勾连缠绕难解难分。
葫芦上画的脸谱。
寻艺
“左手持镜,右手握管,笔触脸面,此时头动手不动,头转动,疾徐有度,手提按,轻重中矩,垂线、平线、斜线,粗细变化,由此完成。”我们眼中的脸谱,出于戏曲行的一项基本功“勾脸”。像孩童时代的张建认一样,观众最容易被舞台上那一张张造型复杂、勾画精细的脸谱所吸引,进入戏曲艺术的独特氛围。
戏曲舞台上的脸谱,据说源自南北朝时期的北齐,兴盛于唐朝歌舞戏。当时叫“大面”“代面”。唐代掌管宫廷音乐的官员崔令钦在《教坊记》一书中记载:“‘大面’出北齐。兰陵王长恭,性胆勇而貌若妇人,自嫌不足以威敌,乃刻木为假面,临阵著之。因为此戏,亦入歌曲。”后人为了纪念美貌英武的兰陵王高长恭,在演唱戏曲时模仿他的“大面”,演绎这位北齐王子的传奇故事。后来诸多戏曲舞台都沿袭了化装脸谱的传统。
成人后的张建认,不仅热爱京剧艺术,梆子、丝弦等各种地方戏也都喜欢听。当然,更喜欢画戏里的脸谱。
很难说清楚,兴趣是在哪个瞬间,被点燃为带有使命感的火炬的。张建认至今收藏着许多小画片,画片上那一幅幅别具特色的脸谱,是他青年时代的珍宝。“有从报刊上剪下来的,也有用相机照下来的。那时候我还是个没钱的穷小子,有的脸谱书对我来说太贵了,还有一些专业书买都买不到,比如1990年出版的刘曾复的《京剧脸谱图说》……那咋办呢?我就想了个法儿——用相机照下来,比着(照片)画。”彼时的窘迫虽留下遗憾,却也让他的摄影技术愈发精湛。
张建认说,脸谱来源于舞台,仅一个京剧舞台,少说也上演过千余本戏,花脸的角色数不清、道不尽,每个角色甚至每个演员,都有自己的一套画法。因此,“脸谱是活在京剧演员身上的艺术,每一个脸谱都是独特而珍贵的。好多种脸谱,现在连戏都没了,脸谱也就跟着失传了。如果没人把这些脸谱画下来,一旦勾脸的老戏曲艺术家离开,他独有的脸谱也就随之消失了。”
曲高和寡,时代里的落寞。脸谱也和戏曲一般,境况不令人乐观。张建认见不得从小喜爱的“鲁智深”和戏曲脸谱一点点消失,他继续看戏,又在看戏之余,开始尝试着,自己动手画脸谱。只是没想到,这一画就是三十多年。
张建认在绘制脸谱。
拜师
张建认没有专业学过美术,不过他从小有工笔绘画基础,兼之对艺术敏锐。
“以前画脸谱,就是摸着石头过河,全凭自己想办法。”张建认拿出自己珍藏的“脸壳”为记者比画,“就先在小画片儿上描出九宫格、做好比例,然后再放大图片,一张一张照着画。”
即便如此细心,画出的脸谱还是不尽如人意。
1996年的一天,《中国电视报》上刊登了一篇文章,介绍中央电视台将要播出京剧表演艺术家李永红的专题片。当时还在棉二纺织厂上班的张建认没时间看,就用录像机把节目录了下来。可惜,录下了画面却没录下声音,他把这样的“无声表演”从头到尾看了三遍,画面中神态各异的京剧脸谱勾住了张建认的心,他下决心要拜这位老先生为师。
李永红是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方荣翔的首位弟子,本来前途无量,却在1979年由于连续演出而失声,不得不在艺术巅峰时期痛别舞台。但他无法离开钟爱一生的“花脸”,1985年起开始在家里绘制京剧脸谱,为国粹传承探索新的路径。
“起初我写信给节目的编导,希望求得李老师的联系方式,结果石沉大海。后来我又通过德州京剧团辗转联系到了李老师。”当张建认向李永红说明拜访求教之意后,李老师很爽快地答应了他。既高兴又担心老师变卦的张建认,当天晚上下了夜班,就买火车票赶去了德州。
第一次登门拜访,尽管了解了张建认对戏曲的痴迷,画脸谱也颇有自己的门道,但李永红并未应允他的拜师,而是决定考察他一段时间。这一考察便是八年。
跟着李永红先生学画脸谱的日子,是张建认最难忘的回忆。在张建认的印象里,师父对京剧艺术热爱到为之沥尽心血:他可以历时五年绘制一幅长650米的京剧脸谱画卷;他编著了京剧行当的2040个人物脸谱,还随脸谱附录了人物的出处和所处朝代、剧目、剧情等文字说明;此外,他还用京剧脸谱结合书法艺术,创作了《百福百寿图》等作品……然而也正是因为日夜废寝忘食地绘画,2005年,李老师的手出现帕金森氏症状,被迫封笔了。“650米脸谱长卷和《百福百寿图》,都成了绝品。”
“我师父说过,京剧中的每一个人物都有对应的脸谱,每一个脸谱都蕴含着丰富的历史和文化。画脸谱,必须耐下性子学戏曲历史,要根据具体的戏剧情节来判断剧中人物性格,画出相应的形象和神态。”
在李永红的启发下,张建认潜心研究出了一大批京剧脸谱图案。不仅如此,看到张建认如此热爱京剧脸谱,李永红还把自己亲手绘制的百余种人物脸谱馈赠给张建认,又把20世纪80年代以来绘制的一些资料留给了他,令他在未来的钻研中受益匪浅。
规矩
外行人看脸谱,既觉五颜六色十分鲜艳,又不免感受到一种神秘。而对于戏迷来说,只要观其面,便往往能猜出这是哪出戏里的哪个角色,或者至少能判断出这个角色的“忠奸善恶”等戏剧性格。
“脸谱看来五颜六色,五花八门,其实自有一套章法,各有各的谱。”张建认守在脸谱工作室的时候,惯常姿势就是端坐书案边,左手固定模具,右手持笔,毛笔在脸谱和颜料盒之间来回穿梭:红忠紫孝,黑正粉老,黄狠灰贪,蓝勇绿暴,水白奸邪,油白狂傲,神佛精灵,金银普照……
京剧是规矩的艺术,脸谱也要遵循规矩。“五颜六色的脸谱,着色十分讲究,绝非仅是为了好看。京剧脸谱的色彩,显示了戏曲角色的性格、性情,不能瞎改。红色表示忠勇侠义,如关羽;黑色的脸谱表示刚烈正直,如包拯、张飞等;黄色的脸谱表示凶狠残暴,如典韦;白色的脸谱一般表示奸臣、坏人,如曹操、赵高等。不能画张飞用黄色,画关羽用白色,这就乱了套了。”
对张建认来说,画脸谱可以创新,但前提还是要“守规矩”;能变的地方可变,不能变的地方,一丝一毫都不能改。
就这样规规矩矩勾画着,不知不觉,已有千余个经典脸谱烂熟于心。不仅如此,张建认还翻书籍、查资料,对比京剧剧照和影像,用自己对色彩和线条的理解来呈现戏曲的美和力量。他在绘画脸谱的过程中,将书法、绘画、篆刻等多种艺术门类以及工笔、写意等绘画技法相融合,在保留传统的同时,也不断摸索一些创新的形式。
2020年,张建认开始在羽毛上绘制脸谱,还做成了系列,比如《十二生肖》《五路财神》《说唱脸谱》等。
在羽毛上绘脸谱?这个看似简单的改变背后,是他几十年的坚持和功力。
“在羽毛上画脸谱比在纸上画脸谱严苛得多。羽毛上画脸谱要求技艺更精,下笔要轻,根据羽毛走向和长短宽窄进行作画。由于羽毛特有的材质属性,一旦落笔便不得更改,这就要求绘画的人胸有成竹。”张建认说,正是因为羽毛上不能勾线打稿,固定着色也有特殊的要求,十分考验作画人功力,他才觉得特别有挑战性。“光画对脸谱还不行,还要讲究脸谱对称,这最难了……不仅好看,还要让羽毛上的脸谱看起来舒服、有神韵,就要靠积累和悟性了。”
种子
俗话说,“百艺好学,一窍难得”。被京剧脸谱艺术深深吸引的张建认,为了做出高质量、高水准的作品,花费了大量的金钱和精力。人至中年,他仍在四处寻访有关脸谱艺术的资料和书籍,不断研究、借鉴,提高自己的文化和艺术素养。
2001年,张建认创作的6米长卷《三国百相图》,里面包含一百个三国人物,画了三个月,几乎每天除了吃喝睡觉,他全部时间都用在书房作画了。
“九几年那时候还有报亭,我去买报,发现《戏剧电影报》上有京剧脸谱名家田有亮先生画的脸谱。《戏剧电影报》每星期一期,一期两个脸谱。每个星期去买报,成了我雷打不动的事情。后来《戏剧电影报》出了合订本,我就每年买一本合订本,把脸谱剪下来收集起来。这才把三国百相人物的脸谱收集全了。”
这个普通的、又不普通的人,对戏曲的爱近乎狂热,但你在他身上又明明已经看不到热爱的情绪——那些情绪早就融化在笔下,融化在身体里,融化在他的生命中了。“画脸谱虽然讲究很多,但它最难的,却是看你能否坚持。掌握基本画工技艺,可能需要三个月;画对称,可能还要两三年;要画出神态、画出灵气,这又需要更长的时间……学画脸谱,没有持之以恒的毅力不行!”仿佛足够长的时间,让那些脸谱已经融入他的四肢百骸,可以信手拈来,却早已不着痕迹。
张建认经常参加画展,以现场画脸谱的方式,向观众展示京剧的艺术魅力。同时,他也不断追问自己:通过怎样的言传身教,才能带年轻的下一代迈入这个门槛,像自己当年被深深吸引一样。
为了传承,当石家庄市长安区文体局举办“非遗公益进校园、进社区”活动时,张建认自动扛下了一项重要的“任务”,他经常带着绘制脸谱的材料四处现场“画脸”,再用讲故事等形式,给孩子们普及京剧人物、谱式分类、颜色含义等戏曲知识。
“这么多学校讲下来,最大的感受就是孩子太喜欢脸谱了,很多次讲完课后,孩子们拽着不让走,有的孩子没排上画脸谱,当场就哭了。”虽然今天的戏曲表演备受新的艺术形式冲击,到了“亟待保护”的程度,但张建认仍然固执地认为,艺术的种子一旦着土,自会扎根发芽开枝散叶,被他的脸谱画所打动的心,说不定就孕育着发展和壮大这项传统艺术的种子。
“吹尽狂沙始到金”,50多岁的张建认还没有放弃。在外人眼中,他干的是不挣钱也没意思的活儿;而在他看来,人生难得初心不改,乐在其中。 (燕都融媒体记者 张思思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