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背纸。
农历正月十二,正定县城里的大街小巷依旧张灯结彩。春节的喜庆气氛还在这个北方历史文化古城弥漫着,位于兴荣路上的国家AAAA级旅游景区——荣国府里,已是游人如织。在这座以明末清初文化为背景的仿古建筑群右侧,是一条再现康乾盛世景象的仿古街道——宁荣街。街上旗幌招展,牌匾齐全,仿古建筑错落有致。正沉浸在这些景致营造的时光穿越氛围中的人们,或许不会注意到:在景区里的一座仿古建筑内,正在进行着一场留住历史的技艺展示。
修复后的虎首图。
一
留住
王梅菊从博古架上抽出一个包裹:“这是一个朋友春节前拿来修复的。”包裹被报纸裹了一层又一层。王梅菊把包裹仔细地打开,一把折扇映入眼帘。
扇子看起来是完整的。然而把折扇完全打开,却只得用“破烂”二字形容——宣纸扇面几近完全脱离扇骨,扇面或撕裂成条,或破碎成片……这场面不禁令人暗暗叹息,“可惜了!”
接下来,王梅菊将卷曲的扇面纸,轻轻铺展,耐心地拼凑。那折扇正面是一幅水墨山水,反面有行楷书法,都颇具古韵——观者于是明白了扇子持有者坚持修复的缘由。
“虽然不是名家作品,但书画还可以。落款时间为壬寅,看这扇骨和扇面,这把扇子应该是1962年创作的。”王梅菊告诉记者。但看着扇面上成条成片的水渍,以及破破烂烂的扇面纸,记者不禁疑惑:“这还能修好吗?”王梅菊轻笑着说:“这才是装裱修复的魅力所在。”
说到装裱,人们大多会想到置于大堂客厅、居室书斋、水阁回廊里的书画作品。在这些场景下,装裱主要起到装饰美化作用。但追溯装裱技艺的历史,不难发现装裱与修复特有的关系。
我国书籍制度演变大致经历了竹木、缣帛和纸三个发展阶段。自缣帛应用于书写文字以后,书画作品的物质媒介逐渐从最初的竹、木等材料转移到缣帛、宣纸之上。但与竹木制作的简册不同,缣帛和宣纸质地绵软,折叠存放易有折痕,历时久了就容易破碎。保管不善造成受潮发霉、污迹满目、虫蛀鼠咬,以及缣帛和纸张的自然老化,都会使书画产生破洞、糟朽、断裂,不及时修复就会影响书画的寿命和艺术价值。对此,从最初如何将受损的书画复原,到后来如何将书画更好地保存和传承,古人不得不对缣帛和宣纸这两种物质媒介进行研究——“装裱”这门技艺就这样应运而生了。它与“修复”之间的联系,也这样持续共生着。
据资料显示,书画装裱技艺从战国帛画到西汉大帛画轴的基本成形,至今已有2000多年的历史。隋朝时进一步确立了明确的官裱制度,规范了书画装裱与修复行业。唐朝首次设立专门的装裱机构,并赐宫廷装裱师以官爵。北宋时期设立宫廷画院,装裱师以待诏入朝堂,著名的“龙鳞装”“宣和装”“横批”等装裱形式均诞生于此时,标志着中国书画装裱技术正式走向成熟。元代多以黄、蓝、碧三种素色做挂轴装裱的主体颜色,为后世文人画装裱风格的形成奠定了基础。明代正式进入繁荣的高速发展期,中国书画装裱史上最为重要的文献资料——《装潢志》诞生于这段时期……装裱,这门程序繁复的技艺,不仅是对书画的修复、保护和延续,还是对文明文化记录与见证的留存和传承。这些,都让这一纯粹的手工技艺,在岁月的长河中变得璀璨夺目。
王梅菊揭裱中。
二
相遇
作为手工装裱师,王梅菊已有二十多年的装裱经验。被问及缘何走上这条路的,王梅菊的爱人柴瑞林打趣说:“被历史文化熏陶的吧!”王梅菊出生和成长的村子叫西洋村,位于正定县城东北4公里处——西洋仰韶文化遗址就在这个村子的西边。但正定的文化底蕴,显然不止于此。
在历史上,正定不仅是兵家必争之地,还是百岁帝王赵佗、三国名将赵云、著名诗人范仲淹的故里。悠久的历史,兴盛的文化,让正定这座北方小城被赞以“三山不见,九桥不流”“九楼四塔八大寺,二十四座金牌坊”等美誉。尽管朝代更替,时光流转,但岁月没有让这座古城的风貌消失殆尽,而是赋予她更加丰富的文化魅力。这里如同一块磁铁,吸引着无数文人墨客前来学习,这也为正定装裱业的发展提供了沃土。据了解,正定的古今县志都有关于装裱书画及装裱行业的记载,对传统手工装裱所使用糨糊的制作、防腐,装裱用纸、用料的选择,以及古画的除污、修补、染黄等也有文字记载。王梅菊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走上装裱之路的。
“我的老师是刘秀峰先生。”王梅菊说,当时还在上小学的她常与同学们一起,围着观看时任美术教师的刘秀峰先生画水墨画,由此萌发了对中国水墨的热爱。王梅菊回忆,自己在宣纸上画完画,时常发愁如何保存,正是受刘秀峰先生指点,让她对装裱有了初步的概念。同样是因为好奇,王梅菊每每看到刘秀峰先生的装裱过程,就会回家尝试着做。几年后,刘秀峰先生开设了自己的书画装裱工作室,对昔日聪敏伶俐、勤奋好学的学生王梅菊说,“要是喜欢就来店里学吧!”就这样,王梅菊正式进入了装裱圈。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秉着对书画及装裱的喜好,王梅菊不断钻研,翻阅各种书籍,大胆尝试探索,渐渐地,她的装裱技艺成熟,也开设了自己的工作室——汇苑阁。
2019年,“正定手工装裱技艺”被列入河北省第六批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王梅菊是传承人,她的工作室也成为诸多收藏爱好者及书画家进行装裱的首选。
王梅菊书画作品。
三
修复
在王梅菊的装裱车间,数以百计的书画作品排列有序,等待“美容师”赋予新生。其中最为瞩目的,是一幅大八尺斗方的虎首图——硕大的作品里通过对虎头的描绘,将老虎怒吼时的神态展现得淋漓尽致。
“这是新装裱的作品吗?”
“不是,这是修复后的。”王梅菊说,对于这幅已经装裱了多年的作品,她记忆深刻。“时间长了,画上有些水渍,并且画纸泛黄了,这幅画的主人就又送过来修复了!”
“这种修复困难吗?”
“这种整体完整,只是画纸去除霉污、水渍的修复,还是很简单的。”说着,王梅菊指着画案上平展着的那把扇面纸破烂的老折扇,“相比较,这种修复就需要下些功夫了。”
与书画手工装裱要达到的“薄、平、软”效果不同,折扇由于自身的实用性,要求装裱后扇面“硬朗”。除此之外,大多数折扇是书、画两面画纸,所以看似是一把折扇的修复,其实是要做书、画两幅作品的修复工作。而这两点,都会加大折扇的修复难度。
“手工装裱只是字画修复的基础。”王梅菊看了看已经“闷”了一夜的折扇,说,“可以开始了。”
书画修复的步骤很多,最核心的四个步骤是:洗、揭、补、全。王梅菊口中的“闷”,融合了书画修复过程中“洗画芯”的过程——在画案上铺层塑料薄膜,将不完整的折扇通过拼接,平整铺在薄膜上,用手触发烫的水淋洒在扇面上,再覆上一层塑料薄膜,根据修复作品的原装裱情况决定“闷”的时间——而这极其考验一位装裱修复师的功力——不仅要熟悉手工装裱的流程,还要了解不同作品的装裱要求差异。
“手工装裱折扇,需要将两张扇面纸紧密贴合,并且装裱后的扇子最好要挺起来。”王梅菊介绍说,折扇在装裱中常用厚糨糊,而这正加大了折扇的修复难度。在高温和水的作用下,被“闷”起来的扇纸纤维不断舒张开来,扇面间的糨糊也渐渐松散,扇纸上的水渍、杂色也慢慢溶于水中。原本断裂、卷曲的扇面纸,在高温、水和时间的合力下,近乎平展完整。这时候,揭下最上面一层塑料薄膜,下一步工序——揭裱——就可以开始进行了。
揭裱,就是将画芯由旧裱上揭下来,主要是揭尽原裱的背纸和托纸,以重新装裱。
在整个修复过程中,“揭”是最重要的一环——如果疏忽大意,或揭掉画芯半层,或揭得掉粉掉色,或揭得厚薄不均,或揭得无洞成有洞,小洞成大洞……而闷湿后的书画、纸扇,厚度往往不到一毫米,揭裱就要从这不到一毫米厚的纸中,揭出画芯、托纸、背纸等多层。
这揭裱的难易,其实与旧裱所用的黏合料、裱托方法、保存情况等,都有密切关系。如果画芯材料比较结实完整,托心纸坚韧、糨糊得当,揭起来就比较容易;如果画芯破碎、糨糊太厚、粘连霉烂,揭起来就比较困难。
在王梅菊的实践中,“有因旧裱用糨糊稀稠不均,排刷力量有轻有重、有虚有实,揭时会出现某处易揭、某处难揭的现象。”她这样说着,指向那幅扇面水墨山水画的落款处,就犯了难:“这一块就很难揭,其他都被水浸湿了,就这一块还是白的,可能之前用胶水修复过。”
对这样棘手的情况,王梅菊只得再次“闷纸”。手工装裱的糨糊均以淀粉为主,与胶水的化学成分不同,糨糊的可逆性能够实现古书画的多次新生——而胶水则复杂得多。
正在大家期待落款处顺利揭开时,王梅菊从水墨山水画的一面揭下来一小块补纸,惊喜地说:“看,一叶扁舟!”再观这幅水墨山水画,不再只有一只小船,而是两叶扁舟相映!看来,揭裱的过程有时竟也宛如寻宝,充满了探索的乐趣。
在揭裱的过程中,王梅菊全神贯注,不发一言。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常常这么一干就是一上午或者一整天。揭裱和其他工作最大的不同,就是过程需要凝神定气,在一丝一缕的剥离中不断推进。
在王梅菊口中,书画修复,其实就是揭裱后再进行重新手工装裱。这听起来简单,但操作时,揭裱后还需要对揭出的画芯修补缝隙和小洞,而后托上命纸,在画芯阴潮的状态下上墙,再进行全色接笔——将漏洞处失去颜色的地方一一补好……
古人形象地将字画修复比作郎中看病。在有关书画装裱的专著《装潢志》中,明人周嘉胄以“古迹重装如病延医”为题,作出了专题论述。在此论述中,他指出:“病笃延医,医善,则随手而起;医不善,则随剂而毙。”这不仅说明了字画修复与操作者的关系,也强调了这门技艺对操作者的严格要求。王梅菊相信,对传统书画而言,自己的工作就像医生治病救人一样重要。
四
业精
王梅菊的工作室里,挂满了她的不同主题的国画作品,风格迥异,雅致有趣。
缘起书画,业从装裱。人们口中的“书画不分家”,到王梅菊这里,成了“书画裱一体”。
“机器装裱的画芯,最终呈现的只是那幅画,干巴巴的。而手工装裱,将画芯打湿浸润,托上命纸上墙绷平——这看似只是装裱的程序,但是对于很多山水花鸟画,这也是作品真正成品的最后一步。”平日里寡言少语的王梅菊,只有在谈及书画、装裱时,才会滔滔不绝。而其中不少独到的认知与见解,也彰显了她在书画、装裱上所下的功夫。
“手工装裱,无形之中起到了润色的作用。”王梅菊说,就如同我国近现代国画家、山水画一代宗师黄宾虹,他常会把清水涂在画面的背后,以让画面更加融合,墨色更加浑厚,景物更加灵动。但现在层出不穷的机裱店,罕有这样的意识。王梅菊认为,一位装裱师如果没有书画基础,装裱之路是走不远的。
具体而言,一件优质裱件的形成,需要考虑方方面面的因素,比如为了使整体色彩效果统一和谐,要根据作品主题确立一种核心地位的色彩,并且以此构成裱件的整体色彩倾向,其他色彩围绕主色而定,达到裱件的整体和谐美。而这,就需要装裱师的书画审美能力——在修复过程中,操作者高超的书画功底和对书画的知识积累,都是十分必要的。
“往往需要装裱师对山水、人物、花鸟、书法样样精通,才能顺利完成修复中的全色接笔,补得与原画天衣无缝。”王梅菊感慨地说,“这没有几十年的钻研和积累,是无法实现的。”
为了向往中的“完美”,王梅菊还在孜孜不倦地追求着——师承中书协理事范硕先生深入字画学习,搭建滋溪书院推进书画教育,这些行动都是她的努力。这位把“根”扎在一项古老宁静技艺中的传承人,好像认定自己像一棵树一样,既要在正定这座千年古城的文化沃土中不断吸收营养,又必须追寻梦想向上生长,以结出新的花朵和果实。(燕都融媒体记者刘杰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