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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焦韩羽《我读红楼梦》——非我寻梦梦寻我

时间:2021-03-12

韩羽

近日,韩羽先生又出新作《我读红楼梦》。

翻开目录,先是一喜:《林黛玉与〈西厢记〉》《宝玉吃酒焙茗醉》《史湘云“咬舌子”》……嗯,这人这事,熟;后是一奇:《凤姐与曹操》《为赵姨娘说几句》《采访平儿》……这题目如同哑谜,藏着各种莫名其妙以及风马牛不相及啊;再是一乐:《越说越放屁》《爬了,也是黑豆》《打小报告,也是有赚有赔》……这也过于通俗易懂了,名家做文咋不端着点;最后一瞪眼儿:《薛蟠怕人瞧他妹妹》《人尽可夫的林黛玉》……这说的都是啥?

带着一肚子的大小疑问,登门请教韩羽先生。他说,咱还是庖丁解牛,小地开口儿,细处落笔解解疑吧!另外,也讲讲我和红楼“梦”中诸君的缘分,读者也权且一听一乐一琢磨!

——编者

《我读红楼梦》封面

我问我的

——对话韩羽

记者:看目录,您这些文章的标题都很有意思,但是最打眼的还是《采访平儿》,现代读者和平儿直接对话,这是穿越了么?

韩羽:采访平儿这个写法确实很有意思,让人看起来很逗趣。这一类的写法我给起了个名,叫“错位”。好比男的变成女的了,女的变成男的了,你说的话我替你说了,应该我说的你说了。古今小说里边,这种写法很多,也可以说古人在各个艺术领域都用过。宋朝的辛弃疾,有一句词,“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我看这个青山真好,真美,真妩媚,我在想这个青山看我应该也能这么好,这么美吧。

在艺术欣赏当中,有一个词叫“审美愉悦”,审美愉悦到极点,就是物我两忘。辛弃疾跟青山比,青山是“物”,他是“我”,等到“我看青山多妩媚”,这个时候已经分不清谁是“物”谁是“我”了。我看他好,他看着我也好,这就是物我两忘。只有这个时候,这个审美才最美,所以辛弃疾说了,我就是那个物,我就是最远的青山,青山也就是我了,这也是错位。

“错位”可以唤起人的审美愉悦。如果理解这个了,你再看看平儿,她从书中款款而出,走到读者群里,读者走进书里边去,两个人错位开谈,采访起来了。这种方式给人的效果,比不错位要亲切得多。

记者:《似此又彼》里的故事多次听您讲起,这“长叹之声”到底有人还是没人,只能是一宗悬案吧?这个别人都没有注意到的小细节,您为啥偏偏选中它大做文章?

韩羽:贾珍全家人在他后花园庆中秋,正高兴的时候,听墙外也不知道是谁的一声叹息。这一声了不得,吓得很多人反应就来了,尤氏认为“是墙外边家里人”,贾珍说“胡说,这墙四面皆无下人的房子,况且那边又紧靠着祠堂,焉得有人……”每次读到这里,我都会感慨,《红楼梦》里这声叹息,用得极好。绘画是形象艺术,文学作品是语言艺术,形象艺术看得见摸得着,语言艺术有时候则很难找到合适的表达方式。这长叹之声,弄得神乎、怪异,“悚然”之感立现,就是这样的四个字,让人浮想联翩,到底是谁在叹息,始终让人弄不清,终归是叹息贾家完蛋了,是祖宗在叹息,或者别人替他的祖宗在叹息贾家,家都要完,你看你们还在胡来,就是这个意思。

同样一个事情,根据不同艺术形式,要选择适合自己艺术特点的手段去表现,而不能够比着葫芦画瓢。比如《红楼梦》连续剧,这一段也处理得极好,在这热闹非常之时,如果也只是一声叹息,早被嘈杂之声淹没掉了,电视剧里处理成这个门,一下开了,一下关了;一下关了,一下又开,这效果跟一声叹息一样不一样?我想告诉读者的是,即使我不学画,也不写小说,也要学会欣赏艺术,你懂了这些道理以后,才能感受到更多的审美愉悦。

记者:您这本书中多篇写到王熙凤,但最经典的一篇我以为还是《凤姐与曹操》,本来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因为在对人对事上这一出一出,摆在一起看竟然无比和谐,最有意思的是结尾,到“恨凤姐,骂凤姐,不见凤姐想凤姐”还可以理解,咋最后还成了“想凤姐是为的笑凤姐,笑凤姐是因了从自己身上也看到了凤姐”呢?

韩羽:其实我们读任何文学作品,爱看的人物形象,都是因为从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看见自己就亲切,看不见自己就认为无味、陌生。比如说《三国演义》里,曹操有一段众人皆知的故事,他行刺董卓未遂,“卓遂令遍行文书,画影图形,捉拿曹操”,曹操逃出城外,觅宿于吕伯奢家中,吕伯奢好意去为其打酒,久去未归,曹操起了疑心,误杀其全家,惭愧逃走时,遇到打酒回来的吕伯奢,略作犹豫还是将其砍于驴下……这个时候读者的情绪很容易跟着书走,不禁会问,明知是错杀,为什么还要再害人,这不是用罪恶掩盖罪恶吗?可是你再细品,曹操比我们普通人想得深,剑下留人,就是血海深仇,自己后患无穷,因此,这个时候杀与不杀只取决于人的品性,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而小人则只为一己私利而行,所以在这一点上,每个读者都会暗暗想到自己,再对照他,反复关照之中,这曹操也就有了人情味。再说凤姐,机关算尽,本意是要折腾死尤二姐,到最后身不由己,变成一心一意要杀张华,你说是不是可悲可笑。再细想凤姐做的那些事,我们每个人是不是都会有类似的思路,只是“为”和“不为”的区别。这便是你所困惑的“想凤姐是为的笑凤姐,笑凤姐是因了从自己身上也看到了凤姐”。

记者:《花气袭人知昼暖》是让我特别有触动的一幅画,特别是镜子中的眼睛,看的人后背冷飕飕的。在《我画〈红楼梦〉人物》当中有一篇《花袭人》,最后一句:袭人之“袭”,其庶几乎?怎么讲?

韩羽:这就是我画花袭人这幅画的想法。从背后给你一下子这叫袭,偷偷摸摸,趁其不备而攻之,花袭人就是干这个的,她表面上不露声色,背后做文章。陆游有句诗“花气袭人知昼暖”,贾宝玉给她起名便是从此处来的,本来很有意境,没想到她干的是经常背后打小报告的事。《红楼梦》中很少看到她背后有闲言碎语,几乎很难寻到她破绽,然而好多事慢慢就暴露出来了,这到底怎么回事,谁都弄不清,所以袭人很难画。我就根据她这一特点构思这幅画:前边罩一层红纱帐,她的形象就模模糊糊了,待画完她以后再弄一层红布,从红布里凸显出她来,这就是她随时隐至暗处的象征意义。再看她在暗处干什么呢?表面上是在擦镜子,干的也是一个丫头擦擦抹抹的分内事,然而她的眼睛出现在镜子里,悄悄地通过镜子窥视自己背后的动静,这不就是偷袭吗。这一点就可以看出这个人心眼子多。其庶几乎?就是说,我用这个画法来表现花袭人的特点,大概差不多吧!

记者:再说凤姐,书中唯一收录的一幅不是您的画作就是《叶浅予画凤姐》,画里这个小辣椒您用了“逸笔草草”来形容,这是这幅画在您心里格外不同的地方吗?同时我看您在描述“两溜青篱”的时候也多次用到“逸笔草草”这个词,这种“天然之趣”是您作画成文所看重的吗?

韩羽:我的“《红楼梦》人物”中没画凤姐,因为我画不了。很多人都画过凤姐,也总让我觉得差着点味道,我一看叶浅予的画法,切中要害了!他没画凤姐,画的辣椒,通过逸笔草草的画法,干净利索地把比喻这种手法落实到了绘画上。我经常想,什么画法才叫“逸笔草草”,有些人认为,画得乱七八糟就是写意,大笔一挥就叫逸笔草草,这是完全错误的理解。

“逸笔草草”就是我们常说的“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看似率性挥洒,其实背后要有深刻的思想,是反复思索的结果。齐白石有幅画叫《蛙声十里出山泉》,这个题目出自清代诗人查初白(慎行)的诗句,诗是好诗,但是画出来太难了,“十里”没法画,“蛙声”没法画,而这蛙声又是从远处的山泉里传送过来的,这流动着的声音尤其难画,可是白石老人都画出来了。我曾琢磨齐老先生当初对着这诗句未必不犯难,一般人画不出来,八成辍笔而叹:没法画,拜拜了。可是,齐老先生将思路拐个弯,不直冲“声音”,转而瞄上了发声物青蛙,青蛙不便直接出现,就冲着青蛙的孩子蝌蚪去了,他画了流淌着的溪流中几个顺流而下的小蝌蚪,蛙声顺着小蝌蚪一起流淌过来,这么难的问题,齐白石举重若轻,逸笔草草几下解决了,而蝌蚪,在这里宛若中药里的“药引子”,能把另一味药的药性引发出来。说到这,我们就明白了,既不能把它画太像也不能太不像,约略像个蝌蚪样儿,方恰到好处,点到为止,成为“似与不似之间”。

再具体到叶浅予画的这个辣椒,都知道凤姐厉害,是谁也不敢惹的“凤辣子”,但是你真画上一只辣椒,很难让人想到画的是凤姐,所以就得画到似像不像,让看画的人想到这就是辣椒就行,别再去细究这个辣椒是什么品种和滋味的。就这,用笔和造型且得费神呢,到底该怎么画,辣椒是绿是红,是干巴的还是鲜的,是圆的还是尖的,都需要反复琢磨挑选,结果叶浅予先生落笔到纸上的就是短粗饱满、鲜活红亮,生气勃勃而尖端上翘,碰上什么风头都要扎出去的样貌,这点到为止的“逸笔草草”可比一笔一笔画得像真东西一样还要厉害得多。堪比贾岛为了和尚的那个小门儿“推”来“敲”去了。(河北日报记者韩莉、史晓多)(图片由河北教育出版社提供)

■记者手记

扑哧一笑过桥东

和韩老有约,每次都如至盛宴中,大碗酒大块肉,酣畅淋漓。一番“哈哈哈,对对对,懂懂懂”过后,咂咂嘴,特想也顺着他那风味独特的“鲁普”整点折韵与经纬出来,显得咱也有几分配得上的学问,可是往往张口结舌半天只能吐出来一个字:香。如同他模仿贾府中秋夜宴时,墙外那一声幽幽叹息:唉……只这一字,于他,是感慨贾府兴衰,是似与不似之间,是长长时空隧道里的光影斑驳,于我们,只能徒劳地把这一声拉长再拉长,假装也藏了无穷奥妙在其中。

读《我读红楼梦》,不知为啥总想到韩老自嘲的那句话:“一贯写丑字,偶尔画美人。”“写丑字”是自谦,不知怎破,放下不表,单说他这“画美人”与“话美人”,都与别个不同。人家画美人,画的是玉容姣面,绝色风华,他画的,是镜中偷窥的“袭人之袭”,司棋密约的“自找罪受”,好容易画个经典镜头,以为是黛玉葬花,不成想,冷月之下茕茕孑立一佳人葬的竟是诗魂。“话美人”更是“另类”,话平儿用了古今穿越法,说的其实是错位,是审美愉悦,是物我两忘;话凤姐,说的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是笑她也是笑自己……一切“梦话”皆为作画,一切絮语都为做人。唉,书画大家看红楼,看到的果然是诗也怅惘,画也痴狂。正如老先生所言,千人读红楼有千种样貌,而他在书中读到的是“我”,是自己。

待到稿子写完,我才发现,最后自以为悟了三分、有点意思,然后留到纸上的几个问题居然和宝黛钗、大场面毫不相干,心下愕然且失落,听君一席话,原来并没懂,然后再以己昏昏使他人昭昭么?难受至极,抓耳挠腮,突然想起《我读红楼梦》后记中似有几句相干的话,赶忙翻找,发现韩老对于自己的成稿竟也“始而喜,继而惑,复继而嗒然若丧……不待人笑,竟先自惭,急忙忙将这‘收获’掖藏怀中”,一番左思右想后,于出版社“户外遥掷,便回急走”。韩老一番自谦之语竟有神奇治愈效果,我只能东施效颦,也遥掷疾走,溜之大吉。

又有一个典故。那年,韩羽先生回聊城老家,曾写诗一首,书做条幅:左顾右盼行匆匆,穿街串巷觅旧踪。非我寻梦梦寻我,扑哧一笑过桥东。如今,韩老寻了与《红楼梦》中诸君的缘分,也被“寻了”,而我折腾半天寻到的大概便只能是这只言片语、落英缤纷了吧,照照镜子,认怂!只是不知读者看到能否扑哧一笑,进而寻到自己。我还在裕华(区),您过桥东没?(韩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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