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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在孔子眼里,时间亦如江河,江河亦如历史。既然生命和流水一样不可逆转,珍惜与执着方令我们心安。
然而,生在春秋时期的老子,他从水的身上看到的并不是生命的流逝,而是生命的涵养。在他眼里,上善若水。水,是世间完美的道德。它润泽万物,却与世无争;处于卑下,却兼收并蓄;随遇而安,却洁身自好;至柔至弱,却力可穿石……
孔子创立了儒家思想,其精神在于“入世”;老子创立了道家思想,其旨趣在于“出世”。出世与入世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对立。然而,中国文化从来具有包容性,儒道之间鲜有对立,而多能互鉴。因此,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问鼎功业的进取和泛舟江湖的逍遥,往往兼而有之,甚至此起而彼伏。
“湘江一滴水”,看似朴素而简单,此间却有着时间与美德的双重意象。张维德老先生以此为题来撰写其教育人生自传,真的再恰当不过。在我看来,这是他八十载人生的时间叙事,也是他一辈子维德维能的心灵独白。
先生生于湘阴,在那里度过了童年时代。青年时,随母迁居至衡阳,后考入湖南师范大学物理系。四年后,由岳麓山下定居至清水塘畔。从此,他的生命与青春校园“相看两不厌”。从地图上看,湘阴→衡阳→长沙,这样的行迹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然而,在湘江幽蓝的历史里,这可是一条美的踪迹。在“潇湘八景”中,“远浦归帆”在湘阴,“平沙落雁”在衡阳,而“江天暮雪”则在长沙橘子洲。冥冥之中,先生的人生轨迹就在湘江上溯流与返往。
冰心说,生命像东流的一江春水。对先生而言,湘江是他生命的隐喻。然而,他心中的湘江又远远不止长沙城里那个一河分出东西的公共地标,他以一生的时间赋予湘江以个人的意义。那是他所遇见的时代,所经历的历史,所经受的悲辛与风雨,更是他实现此生价值的教育志业。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先生大学毕业,因品学兼优而分配至湖南省教育厅直属的长沙市第一中学。几十年间,他守着基础教育的一方讲台,在那个终年香樟滴翠的校园里度过了四十多年的美好时光。从下农村搞社教到复课上讲台,由新时期以来的物理教改到首届清华实验班的一鸣惊人,由物理名师到分管教研的副校长,再到联合办学下的学校校长,先生凭借着“一以贯之、自强不息”的精神,在岁月的流转中镌刻着闪光的足迹,在“中流砥柱、其命维新”的创造里收获着恒久的幸福。
一中,是先生生命的打开,是他思想的流域,更是他的此心安处。他的芳华,他的价值,他的成功、幸福与欣慰,都与念兹在兹的校园不可分离,都与三尺讲台密切相关。可以说,几十年教书育人的心路,是先生心中另一条“湘江”。那是连着诗与远方的“湘江”。因此,先生眼里所看到的,不只是古典的潇湘八景,而是日出江花的青春少年,桃李满天的缤纷岁月……
“湘江一滴水”无疑是先生的夫子自道。与其说这是先生的自谦,不如说是他的智慧。
这是生命的诗意,更是生命的哲学。不是吗?一滴水只有放进江河,才会永不干涸。同样,无论怎样一个人,不论他的性别、出身与资质,只有将这一个“自我”汇入家国、时代与民族的版图,只有让每一滴水汇入江河,他的生命意义才可能由此走向永恒。
将生命比喻为一粒尘埃时,我们或许看不到来路,也找不到归程。可是,当我们将生命比喻为一滴水时,我们所看到的却是:爱的能量将在巨大的宇宙时空里生生不息地流转。
一滴水是生命的来处,也是整个世界的映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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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先生的交集,始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其时,我刚大学毕业,有幸分配至长沙一中担任语文教师。那时候,先生四十多岁,如日中天。尽管物理和语文,存有文理之隔,但全校教师没有不认识先生的。他那时教首届清华定点实验班,其物理教学蜚声三湘,圈内圈外都很有名。我们入校未久,先生所带的学生就传来一个特大喜讯:在华沙举行的第20届国际中学生物理奥林匹克竞赛中,他所带学生邱东昱同学一举夺得银牌。三十多年后的今天,中学生于国际奥赛摘金夺银依然很不容易。但在当年,这可是长沙市一中学生所夺得的第一枚国际奖牌,也是湖南中学生在物理赛事上所斩获的第一枚国际奖牌。
从这个意义上说,先生是一个历史的开创者。
但,他始终谦逊。偶尔在校园的红墙绿树间遇到他,总是春风满面,笑容可掬。他说话干净利落,走路腰背挺直,脚下生风。先生有一口洁白的牙齿,笑起来格外动人。那么阳光,那么率真,那么真诚。他走到哪里,快乐的能量与精神的鼓舞就传播到哪里。后来,先生走上学校行政管理岗位,由教务处到校领导,由主管教研到执掌一校,由物理特级教师到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专家。先生卓越的才华、能力与智慧始终如舟行碧波,犁开一层层雪浪。但他始终倾情的却是中学物理教学艺术,是对创造性学生培养的研究,那是他船上的“压舱石”。
二十世纪末,我由中学教育转行至教育出版,由清水塘去了彭家井。繁忙和压力之下,与先生鲜有联络。多年以后,我与先生的重聚,缘于建谋兄邀约一起赴湘一南湖。那是春天,先生在车上说,他想写一本传记。没有想到,年近八旬的先生连续笔耕,凭他惊人的毅力很快就完成了初稿。
先生一再谦虚地说,他是学物理出身,但求真实自然,不求文采华美。说实在的,我很少看过先生的文字,只听他作过演讲。记得有一年,初中毕业年级在学校食堂的二楼开考前动员会,请先生来给学生鼓劲。那天,先生着白色短袖衬衣,配一条青色裤子。当时天气很热,二楼也没有空调。然而,在他演讲的过程中,五六百个学生静静地坐在那里,全场鸦雀无声。先生的话语,既有物理的理性,又不乏文学的诗情。他说话,略微带一点湘阴的调子,但每一句都如风行水上,落在学生心中,仿佛听得见轻轻的回声。
文如其言。《湘水一滴水》写成之后,先生邀我写点读后感。我作为晚辈后学,确乎诚惶诚恐,我担心自己在如此厚重而精彩的人生故事面前显出理解的肤浅。但师命难违,只好勉力从命。然而,待我真正从头到尾读完先生的文字,心中所涌起的却是对他“修辞立其诚”的人格敬意。
先生对往事的记忆力确实惊人,而他叙述起来,却笔端常带感情。或许是幼年失怙的不幸与苦难所铸就的吧,爱与感恩、责任与担当成了他人性的底色。太多太多的感动,存留在他的心里;同样,太多太多的细节令我们泪光晶莹:那是身无分文的母亲沿铁轨步行回家的背影,是在农村贫乏年代深夜做来夜宵的娭毑,是悄悄转给青年教师的一笔课时费,是出差途中轻轻盖在身上的一件外套……
古人说,情动而辞发,先生的可敬来自他一生的事业与家庭,然而先生的可爱则在于他的良善与真情。
或许,文字更适于精神世界的往来,这种往来很可能胜于礼节性的日常交往。先生平时慈悲为怀,一脸含笑。可是,当遇到权贵张狂的时候,先生身上又表现出极可贵的书生本色。在问题面前,他始终保持着独立思考的理性,不迷信,不盲从,不附和,不虚美,不隐恶。因此,自传里有很多事过境迁之后的个人独白,我相信,那是一个阅尽千帆的八旬老者最坦诚的表达。不求人人共鸣,但求问心无愧。
我以为,这就是中国传统士大夫最可宝贵的风骨。
3
读完《湘江一滴水》,先生的终身学习力不得不令人感佩。
熟悉先生的人,或许都会称颂其天资的聪慧。其实,走进先生的长篇叙事里,我们才发现,他最大的成功或许不在天资,而在于勤奋与上进。
大学毕业后,先生下过农村,办过校办工厂,回归物理教学之前,甚至还曾教过数学和语文。他有足够的人生历练,但从未迷失过自己。
无论时代和境遇如何变化,学习始终是先生对于自我的救赎。即使大学毕业后下到农村,他在物理方面的钻研也从未中断。年轻时,他学二胡,学游泳;中年时,学课程理论,学教育心理学;老年后,学摄影,学写作……
他喜欢以诗言志,他在日落时分将孩子带到湘江,讲“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他借用马克思的格言“世界上的一切在我都不生疏”来鼓励精英教师出任校长;他每接一项新任务,永远都谋定而动,调查研究,找到创新的思路。因此,无论是搞教学,做班主任,还是当教练,做管理,可以说干一事,必成一事,此所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于我而言,《湘江一滴水》是辛丑之春的陪伴。洋洋几十万字的书稿,由立春读到雨水,由惊蛰读到春分,读着读着,屋角的桃花开了,枝上的黄鹂又开始了歌唱。
很多次坐在阳台的桌前读这些行云流水的朴实文字,明媚而煦暖的阳光照在桌上,照在书页与文字间,也照在先生长长的人生画卷里。
那是生命与时代的互证,亦是诗与史的交织。
是为序。
注:张维德先生回忆录《湘江一滴水——我的教育人生》2021年6月由湖南教育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