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卡地点:永州、零陵
打卡时间:绍兴二十九年(1159年)至隆兴元年(1163年)
杨诚斋绘像。
杨万里眼里的潇湘夜雨意境。
永州是雨的世界。
永州一年只下两场雨,第一场从春至夏,第二场由秋入冬。
然而所有的故事都是从冬日开始,向春日而去。
绍兴二十九年(1159)十月,“小荷”诗人杨万里调往永州任零陵县丞。上一年他刚在江西赣州任满人生第一任官,返回吉水故里后,筑宅南溪,等待朝廷再次任命。可能连他自己都不曾料到,如此之快便得到了第二任官。要知道在南宋绍兴年间,孤寒之士早已是“十年不得一任”,更有甚者“三十年不得调”,得官非常不易。杨万里仕途顺畅,还真是应了他那句“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从江西吉水到湖南永州,对古人来说是段漫长的旅程。杨万里前往永州零陵任县丞心情是复杂的,得官之喜仍在心头荡漾,对旅途的担忧恐怕也挤上了眉间。十月九日,一同前往的不仅有年迈的双亲,还有已怀身孕的妻子,这样的旅途怎一个愁字了得。
一路上伴随“小荷”的不是“无声泉眼”,不是“树荫照水”,是飞雨斜斜的湖南冬日。江西入湖南界至永州多有水路,“江宽风紧折绵寒”,拖家带口的杨万里一路难眠。这种感觉,让他三年后在湖南潭州(今长沙)漕司公干后的返永途中,还写了一首《衡山值雨》记录旅途艰辛,诗云:
稍息归途中半程,犹愁泥潦未知晴。雨来也不怜行客,风过何须作许声?
行至永州城外又写道:
了知归近犹看堠,更有愁来即入城。愚水端能勤入梦,崳峰何得懒相迎。
杨万里自潭州漕司返永在绍兴三十二年(1162)秋,这一年他身体有恙,潭州“天寒短日仍为客,酒暖长亭未是家”,思念父母妻子的他回到永州城外,再见那从零陵西南鸭山走来的愚溪,其色如蓝,其水滢澈,本该愉悦;再见那崒峰秀岭、逾越众山的崳峰也本该畅快,怎奈雨不怜他,山不迎他,只能愁入城了。
杨万里并不讨厌永州的雨,只是喜欢郊游的他,过于偏爱晴天,“只道今春不肯晴,已晴谁遣不郊行?”无奈“春雨不大又不晴”,“官路黄泥滑不胜”,雨拦住了他欣赏永州的美景,有些失落罢了。雨天路滑,会叫行人跌倒,后来他在另一首诗中写道:“前人失脚后人笑,后人失脚那可料?”如此活泼可爱,可见他早已跟永州的雨和解了!
永州风景如画,教你如何不爱她!又怎能不亲近她!
春天的永州“花暖能薰眼,山浓欲染衣”,大自然的巧夺天工胜过任何一位山水泼墨画家。自古文人雅致,剪薙榛蕪,搜奇选胜,自放于山水之间。来到永州的杨万里,自然听过唐代柳宗元曾入冉溪二三里,结茅树蔬,安家居住,改冉溪为愚溪的故事。他既来到永州,又怎能不看看柳宗元的桃花源呢?
“春日更晴谁不喜?”可管不了“一晴一雨路干湿”,迫不及待的杨万里,急不可耐地约友人出门踏青。此前早早有过约定,可友人一再拖沓,他竟赠诗督之,促成了此行。一行人经“百花亭下花如海”,闯入眼帘的便是“子厚宅前溪似油”了。畅游终日,怕是忘了归程!
零陵县丞作为亲民之官负有巡视地方的责任。乡土中国赖农业生存,现存杨万里集中收有《视旱憩镜田店》《视旱遇雨》《明发石山》等诗作,都是他夏秋时分视察旱情时所作。对这些诗作略作考证,知杨万里足迹遍布零陵,甚至可能还到达过祁阳境内,沿途山山水水他也尽数收入诗中了。
在零陵数年中,杨万里常因路途遥远,不能返回家中,多借宿寺院。巡视迷路时,零陵城南三十里处,“竹能知雨至,窗不隔江清”的龙归寺给过他依靠;生病迷茫时,零陵县北九十里处,“月落山空幽”“听到雨无声”的普明寺也给了他拥抱。
人无友不立,普明寺给了杨万里拥抱,也让他收获了真挚友情!
养病普明寺期间,杨万里心情极为失落,三十余岁竟有“生来眠不足,老去梦难成”之叹。初来零陵时,杨万里曾与东山寺诗僧照上人有过诗歌唱和。东山寺在零陵城中,二人近在咫尺,却三年间未曾再谋面。对杨万里来说,他与照上人仅是一面之交。但对照上人来说,一次谋面已成至交。东山寺与普明寺相隔九十余里,闻杨万里病重,照上人特来看望。杨万里在赠诗中写道:“岁晚观山吾独立,泥中骑马子能来。转头不觉三年别,病眼相看一笑开。”面对这份真情,他惊喜之间有些惭愧,让人动容。
时间和距离是感情的试金石!
这不禁让人想起元稹那首《酬乐天频梦微之》,诗云:
山水万重书断绝,念君怜我梦相闻。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
元稹的诗实际上是封回信,白居易写给他的诗是这样的:
晨起临风一惆怅,通川湓水断相闻。不知忆我因何事,昨夜三更梦见君。
当时白居易在江州(今江西九江),元稹在通州(今四川达州),两地相隔千里。
白居易对元稹说:“昨夜三更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梦见了你,我给你写信就是想问问你,你有什么事情想起了我?”
元稹回白居易信说:“我病得神魂颠倒,不过梦中梦到的都是其他无相关的闲人,偏偏就是梦不到你。”言外之意是我非常想梦见你,可偏偏梦不到。
三首诗都是普普通通的拉家常,可都是最好的诗,因为是最真的情!
在零陵数年中,杨万里还有位朝夕相伴的益友,同僚司法参军张仲良。张仲良名材,原为山东人,事历无考,其人“气概凌云上,声华碧海边”,颇有才名。杨万里集中现存与张仲良和诗十余首。“同是宦游人”,闲暇时,两人常同饮、论诗、郊游、赏花;“俱是他乡之客”,生活上,也互相关心,互赠有无,亲密无间。
县丞的公务繁忙,夜晚的渔火摇曳书灯,渔船橹桨又扰睡美,“平生只疏懒,何药疗嵇康?”公务之余,杨万里也常和其他同僚,寻一竹林深处醉饮,《癸未上元后,永州夜饮赵敦礼竹亭,闻蛙醉吟》云:
茅亭夜集俯万竹,初月未光让高烛。
主人酒令来无穷,恍然堕我醉乡中。
草间蛙声忽三两,似笑吾人悭酒量。
只作蛙听故自佳,何须更作鼓吹想。
尚忆同登万石亭,倚栏垂手望寒青。
只今真到寒青里,吾人不饮竹不喜。
宋代永州“春在已愁热”,正月上元节后,南中国的气候感觉已要迈入夏季。上元节的灯会结束了,可欢聚的酒会仍在继续。“俯万竹”“让高烛”,热闹的场面,让杨万里一天的烦恼抛诸脑后。朋友助酒的游戏接二连三,恍惚之间,夜深人静,“草间蛙声忽三两,似笑吾人悭酒量”,杨万里似乎不胜酒力,已分不清竹影还是月光。
有益友、自有良师。
杨万里有多位老师,任零陵县丞时期的张浚、胡铨对其一生的人格影响最大。
绍兴三十年(1160),是杨万里来到永州的第二个年头,这一年对杨万里意义非凡。
杨万里来永州时,著名抗战派领袖、北宋著名理学家程颐的再传弟子张浚已徙居永州十年。杨万里对这位爱国名将十分仰慕,曾三次请求谒见,但当时张浚闭门谢客,始终不能相见。后杨万里再三写信请求,又经张浚子张栻引见,才被张浚接见。这次会面,“(张)浚勉以正心诚意之学,(杨)万里服其教,终身乃名读书之室曰‘诚斋’。”后来杨万里有诗回忆道:
浯溪见了紫岩回,独笑春风尽放怀。谩向世人谈昨梦,便来唤我作诚斋。
绍兴三十一年(1161),另一抗战派名臣胡铨由谪所放还,经衡州来探访张浚。杨万里又始得师事胡铨,“一日而并得二师”“二先生年皆六十矣,无一语不相勉以天人之学,无一年不相忧以国家之虑也”。
有益友、良师,也会有知音。
绍兴三十二年秋(1162),萧千巌途经零陵,杨万里与之初识,一语意合。天暑之夜,杨万里竟抱着被褥追至萧千巌卧室,与其彻夜床对诗文。杨万里对萧千巌异奖极高,“近世诗人,若范石湖之清新,尤梁溪之平淡,陆放翁之敷腴,萧千巌之工致,皆余所畏也”。观杨万里当时举动及后来评价,足见当时他对萧千巌的仰慕。萧千巌定然深受感动,天不亮便偷偷先起,为杨万里作诗赠别,杨万里和诗答赋,相约收藏,两人遂为至交。
一个有趣的史实,正是这年七月,杨万里将自己此前诗作千余篇付之一炬。如此看来,“一代诗宗”冉冉升起,这次对谈功不可没!
自古情伤多离别,冷落清秋,话别之后,“目送车尘”,此后杨万里与萧千巌各不相闻竟逾十六年。十六年间,杨万里念及往昔,一想起萧千巌那句“吾定交如定婚”,恐怕自是潸然泪下,也定不知道如何叫那晚的“湘江晓月”不循环往复。
隆兴元年(1163)春,零陵任期将满,杨万里将父幼安顿归乡。至夏,方自零陵返回江西故里。
轻轻地他走了,一如他轻轻地来。同僚、友人准备了欢送宴会,杨万里不忍相送的悲戚,先一夜独自离开,留下了两首轻快独特的留别诗:
已坐诗癯病更羸,诸公刚欲饯湘湄。
夜浮一叶逃盟去,已被沙鸥圣得知。
思归日日只空言,一棹今真水月间。
半夜犹闻郡楼鼓,明朝应失永州山。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人世间的相遇总是猝不及防,而离别多是蓄谋已久。潇湘雨打船篷,别离中,留不住,终须去,莫匆匆。
杨万里虽失永州山,但他的诗却留住了他的永州世界——一个“花暖能薰眼,山浓欲染衣”的世界;一个“月落山空幽,窗不隔江清”的世界;一个收获益友、寻得良师、觅见知音的世界。竹能知雨至,听到雨无声,不知有意复无情,为许千千万万声。如今,这滴滴点点还在下着呢,从春至夏,由秋入冬!
明周臣绘杨万里诗意图。
线装《诚斋集》。
《四库全书》之《诚斋集》内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