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
成斌
1我的母亲,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半辈子的苦命人。
母亲是家里的大姐。十二岁的时候失去了她的父亲,从此便担起家里的担子。听母亲说,那时候掰包谷,要强的她总是背和男人一样大的背篓,可力气终究不如男人,只得背一段就歇一气。歇脚的时候,就将背篓靠在地坎边,背篓底子蹲在土上,最后,那一路的地坎边就有了十几个一尺见方的平台台,全是母亲背背篓时歇脚留下的证据。
母亲从未进过一天学堂。听母亲说,那时候乡里人落后,女子是极少进学堂的。那时她曾看着放学归来的弟弟——我的舅舅拿出书本来写字,总是忙里偷闲地看看,甚至问问弟弟书上写着什么,可惜那时的弟弟不懂事,从不曾教她这位姐姐认下哪怕一个“扁担倒在地上的‘一’”字。母亲说,哪怕那时候进两三年学堂门,她至少也能在街面上开个裁缝铺子,不至于一辈子上厕所都认不得“男女”。这话我是信的,我曾亲见母亲手工做衣服,虽然样式老旧,但针脚细密,合身平整。我的母亲是心灵手巧的。
母亲一直身体不够强健,病根是出嫁那年落下的。母亲说,那年她刚刚出嫁,和我父亲两个人共分了两口袋粮食,剩下的口粮全部还长在青青的包谷叶子上。当然更为可怕的事情还在后头——我们家被偷了。被偷的是母亲所有的陪嫁——这可以说是我们家所有的值钱家底。就是这突如其来的横祸,让我母亲以泪洗面了好久,从此之后便落下了病根子。
当然,这些故事都是我从母亲断断续续的叙说中整理得来的,我也是后来才逐渐明白,母亲的这些故事对于她、对于她唯一的儿子——我有着怎样的意义。
打我记事起,母亲总会看着面锅里说面还没熟。每一次,母亲总是探着身子站在灶台后面,左手拿着铝勺,右手拿着一双筷子,夹起一根细细的面条来放到勺子里,侧过脸看看,仿佛自言自语道:这下得熟了吧?嗯,没熟,再煮一下。说着,面条又乖乖溜回锅里,那样轻那样缓,不溅起一点儿面汤。每每这时,母亲的半个身子就雾在面锅里蒸腾起来的水汽里,只剩下个轮廓。小时候馋嘴,总是看着溜回锅里的面条愤愤不已:明明可以吃了,为什么说没熟呢?煮成稀烂倒是熟了,可味道能好吗?
时至上了初中才明白,原来母亲的胃极其虚弱,一点硬物下去就会不舒服几天的,连带着,母亲觉得我的胃怕也和她的一样,总该吃点软和的东西为妙。也许在母亲的心里,我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就连胃,都是一样的。
母亲的茶饭是不错的。在我们那里,说一个家庭主妇饭菜做得不错,就说她“茶饭好”,其实专指“饭”做得好,和“茶”没什么关系的。记得有一年,一位远方亲戚到我们家来,吃饭时一个劲儿地舀小瓷碗里的辣子,然后用自己的筷子蘸着,拿嘴一吸,滋溜,吧唧,歪着脑袋问母亲:这是怎么做出来的,怎么这么香!母亲笑吟吟的,说没啥讲究,辣椒面里边放点调料,油热了倒进去就成了。其实要说讲究也是有一点的,只是母亲一向不愿在人前炫耀。我曾亲见母亲做这油辣子,选料是讲究的,受潮的母亲说煎出来有苦味,太陈的母亲说煎出来不香,太粗的母亲说煎出来不好看。油也是讲究的,母亲说还是用菜子油好,用大肉油煎出来的油辣子老是爱在面上结一层白,不好。煎法倒正如母亲所说,像做油泼面的最后一步:将热油从辣椒面的小山顶上倒下去便成了。母亲还说,油辣子要一点一点吃才好,在空气中放得久了会变味。于是我们家一直有一只专门盛油辣子的蓝花花瓷碗,只能放进我的一只拳头那么大。即便如此,母亲也从不曾让这只碗满过,总是三分之一的样子,吃完一碗再去橱柜里的大罐子里“挖”一碗出来,像变戏法一样。
时至上了高中,我才渐渐明白,母亲一手的好茶饭,一半因为母亲半辈子的清贫生活,一半源自母亲对生活不灭的企盼。若是母亲的童年能稍微富足些,若是母亲迫于清贫而失去对于生活的希望,怕是不能知道受潮得辣椒面煎出的油辣子有多苦吧?想想苦命的母亲,半生不知燕窝鱼翅为何物,只能在这乡间一味极普通的油辣子上下半生功夫,煎的椒红油亮,煎的满屋喷香,煎的粗茶淡饭多了一点精致和滋味。
母亲是很反感向人借钱的。前年,家里要砌屋后的防水坡,可是东算西算就是差三千块钱。父亲主张向亲戚借,可是母亲死活不同意,主张将那头过年猪卖掉。要知道,乡里人还有些老观念,过年猪不杀,显得日子过得紧巴,父亲是图那点薄面的。最后还是依了母亲,只是父亲窝了一肚子火。我是理解母亲的,母亲身体虽弱但性子要强,是穷苦的日子逼出来的那种志气。
记得我上小学二年级时,欠了学费,到了期末被校长“遣送”回家拿学费,校长扬言拿不到学费就不要再回学校了。那时的我还小,不理解校长只是吓唬人而不能当真的。恰巧那天父亲不在家,母亲知道自己的家底,就硬着头皮一个人去邻居家借钱。我立在家门口等母亲回来。事隔多年,只记得邻居家那丛竹林好大好大,邻居家的狗声音好响好响,邻居家的狗追出来好远好远。母亲回来后神色沉重地对我说:你到学校去,好好给校长说,他会让你继续念书的,学费缓一下我们给学校交。我默默地转过身向学校走去。背后又传过来母亲沉重的声音:去学校好好念,人穷了,人家走路都离得你远远的,晓得吧?
时隔多年,渐渐能体会母亲当年的“沉重”:那是要强遭遇贫穷时的无奈,是力争让儿子多念点书而又遭遇贫穷时的无助。
现在,虽不富裕,但不用母亲再那么焦虑生计了。我也渐渐晓得在离家时给母亲交一点“伙食费”。母亲总是笑眯了眼,把钱紧紧地捏在手里,说:钱多了我倒是不嫌呦!只有我知道,我留的这些钱,母亲除了买一些不得不买的东西以外,都还攒在了那里。这就像一场游戏:我明知道那些钱最终还是归了我,但还是要交到母亲手里,不为别的,只为让穷了半辈子的她高兴。
(作者系陕西宁强人,现居勉县,在文学刊物及网络平台发表有散文、小说数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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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刘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