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儒岙,绍兴市新昌县南部的一个小镇,是浙江省轻工业“块状经济”的典型样本。这个人口不多,交通闭塞的小镇曾经是全国最大的药用空心胶囊生产基地,高峰时年产胶囊1000亿粒,约占全国总产量的40%。
然而,2012年那一次震惊全国的“毒胶囊”风波让一切化作烟云:当年竣工的胶囊原辅料市场至今没有搬入任何一家企业,原本生机勃勃的胶囊生态链也只剩下了几家孤独的胶囊厂。
沉重的历史包袱,让这个曾经的新昌骄傲始终风声鹤唳,留守的人民陷入困顿、无奈、焦虑,产业转型升级更是步履维艰。
在这个小镇身上发生的故事,折射了中国传统制造业这些年的沧海桑田,其中的起承转合更是令人伤感唏嘘。儒岙的困境绝非个例,它是浙江地域化轻工业集群陷入瓶颈的缩影,在2012年那次风波的背后,是深层次的产业结构性问题。
站在儒岙的三岔路口,看着这个日渐萧索破败的小镇,惋惜失落的情绪会控制不住涌上心头:儒岙去向哪里?
天时地利人和,这是最好的时代
经济学家吴敬琏说:“中国崛起这一宏大叙事,是由千百万普通人各不相同的创业故事集合而成的。”聪明、勤奋、幸运的儒岙人也赶上了这个国家最好的时代。
1953年,儒岙人潘光明在上海一家美国制药厂当学徒,把胶囊生产技术带回了儒岙,当时的儒岙人用筷子当模具,点一下明胶,再用扇子风干,就成了胶囊。
从此,几乎所有中国胶囊产业的工艺改进都发生在这个小镇上。
儒岙第一家胶囊厂,现已倒闭
80年代初期,单个的家庭小作坊变成了小工厂, 模具从筷子变成了铝板,烘干设备从扇子变成了烘房。
90年代中期,儒岙人又研制出半自动烘干线,用机械传送带直接送入烘干程序,每天的产量从十几万粒一下子提高到了80万粒。
有意思的是,关于到底是谁发明了半自动烘干线,儒岙人说法不一,自称有发明权的人就有好几个。这也从侧面反映了当时的工艺改进是一种自下而上的力量,这种来自底层的的创造力是儒岙胶囊始终生机勃勃的源泉。
这群草根总能想到改进工艺、降低成本的办法,让儒岙这个牌子可以跟苏州胶囊、黄山胶囊这样实力雄厚的国企分庭抗礼。
“儒岙人太聪明了,在中国,没有儒岙人就做不出胶囊,现在还是这样。”已经转型做玉米饼厂的潘章法(化名)曾经也是胶囊从业者,他说起儒岙胶囊充满着骄傲。
在21世纪初,儒岙超过三分之一的人口从事与胶囊相关的工作,胶囊厂企业家、一线工人、胶囊设备生产、明胶销售…...各种各样的配套带来了大量的工作机会。
胶囊生产车间
当时的潘越龙(化名)并不直接做胶囊,他只是跑到陕西榆林的胶囊厂收废胶壳,把废胶壳拉回儒岙卖给小胶囊厂,通过溶胶褪色就可以作为新的原料,靠这样不入流的生意每年也能赚20万。
回忆起那个时代,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向往。他说:“那真的是好时代啊。每个人都有钱赚,如果让我做到现在,肯定也发财了。”
他在儒岙的镇中心买下了原来烟草公司的大楼,这栋楼价格最高的时候有人开价120万,现在每天不仅香烟卖不出去几包,楼价也跌到了不足80万。这栋楼里堆满了他从榆林运输过来的胶囊废料,在2014年被当地的工商所拉走销毁了,当时用五吨的卡车拉了5次才拉完。
掉落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在一片繁花似锦中,儒岙的胶囊产业也滋生着巨大的隐患。
现在已经无法查证当时儒岙究竟有多少家胶囊企业,只要有一块不大的场地就能安放下一条半自动的生产线,所以当时儒岙几乎每个村都有胶囊生产。
有人带着记者来到了距离镇中心大约5公里的横山村,村口一间木质老屋里还有散落在地的零散胶囊壳,很难想象这个二楼地板已经摇摇欲坠的老房子当年也是个胶囊厂。
因为过于分散的生产形式,当时的儒岙胶囊已经开始出现很多质量问题,而政府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并且采取了一些措施。
从2002年开始到2005年,新昌胶囊业10家拥有药品生产许可证的企业兼并了72家无证企业,119家无证企业重组成16个有限责任公司,还有100多家“作坊式”企业被依法关停。最终,儒岙镇的291家胶囊企业优化组合成了39家。
大部分企业都集中到新建的工业园区,让人感觉儒岙的胶囊产业已经焕然一新。然而在所谓“兼并、重组”的表象之下,分散生产的本质却没有改变。
小老板们将生产线搬进实力较大的企业生产,或者干脆不搬,只是借用大企业的牌照,类似于贴牌生产。潘林洋(化名)曾经是一个小胶囊厂的厂长,在那一波改制中他的生产线被并入胶囊园区内一个胶囊公司,还被选为法人代表,他说这并不是自己的意愿,完全是被架上去的。
他虽然是董事长、法人代表,但是对其他股东的生产线没有任何干涉的权利。他说:“大家都有自己的销售渠道,凭什么要听你的?凑在一起,更像是搭伙过日子。”
在公司被曝光生产“毒胶囊”后,潘林洋(化名)被判刑,他坚持自己没有生产过毒胶囊,公司的部分股东拖累了他这个法人。
另一家涉案的企业卓康公司更夸张,共拥有12名股东,这12名股东在卓康的框架内各自负责自己生产线的生产销售。
由于胶囊类药物生产工艺简单,投资成本较低,导致全国各地胶囊生产企业一拥而上,纷纷扩大产能,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之下,拿到订单成为胶囊厂的第一目标。而且,竞争日益加剧的药厂,也在不断压低胶囊的采购价格,使得胶囊产业更是一片浑水。
当时用正规明胶做的1号胶囊成本价在每一万粒40元~50元,而很多厂的售价在35元,使用价格便宜的工业明胶做原料,对儒岙人来说是心照不宣的秘密。
2012年4月15日,央视《每周质量报告》播出节目《胶囊里的秘密》,曝光儒岙胶囊企业使用工业明胶非法生产药用胶囊,铬含量严重超标。
旋即,高层领导批示,公安部挂牌督办,一年之内,绍兴全市多名政府部门负责人、胶囊企业法人代表被追究刑事责任。
一时间整个儒岙风声鹤唳,每天都有人被抓,也有人出逃,这些年政府对儒岙胶囊的整顿始终保持高压态势,很多人出去了,就再也没回来。
“大地震”之后,“毒胶囊”却依然屡禁不绝,每年流窜在全国各地的儒岙人总能闹出动静,登上各大新闻媒体。
原卓康胶囊厂区
按照潘章法(化名)的说法,现在之所以还有这么多人顶风作案生产毒胶囊,是因为全国做假药的人太多了,在儒岙胶囊供应断掉之后,本来300元一件的胶囊,涨成1000元,还不一定买的到。
巨大的利润让人铤而走险,而对于习惯了胶囊生产的儒岙人来说,除了做胶囊,已经没有了其他的生存技能。回头来看,儒岙的这次“大地震”确实充满了巧合,央视记者长达两个星期的蹲点、民众对食药安全日渐重视、药典和法律的逐步健全……这一切重合在了一个点,让儒岙万劫不复。
如果做的不是胶囊,儒岙或许有机会像其他同样粗放的传统制造业一样被政府继续关心支持,而不是一刀切地镇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