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白鹿原,金黄色打底,电影《红簪子》已拍摄过半了。在这个离西安市不太远也不太近的白鹿原影视城里,旅游的看客们目光聚集在关中风情的街道上,嘴里竞相哈出糖饼或油泼面的热气,而在街道另一处,《红簪子》片场内,导演监视器跟前,郝平正目不转睛盯着屏幕。
“咔!”他突然喊了一声,站起来小跑到演员面前,连说带演,领着演员一块儿走戏,身上和他们一样,也是一身儿西北农民的粗布衣裳,讲戏的时候,身边时不时有工作人员被逗笑。在这部戏里,他除了做演员,还要做导演。
是2009年那部大热电视剧《蜗居》让郝平和海清、张嘉译等演员一起走到了大众范畴的视野内,但实际上从1988年直到现在,郝平始终没间断地工作在舞台、荧屏和银幕上,期间还做过8年配音演员。
这部《红簪子》剧本出自史建全之手,对,就是圈里人都尊称为“史爷”的编剧大师,曾写作过《无悔追踪》《鬼子来了》《三枪拍案惊奇》等作品。再细看这部电影背后,你同样能发现它不容小觑的阵容:出品人谭秋宁,正是2015年中国内地“年度最佳影片”《一个勺子》的出品人;而总监制江平,是中国电影股份有限公司的副董事长和总经理。
作为一个从未学习过导演专业的人,郝平这部从演员正式转行至导演的电影处女作,是凭借什么得到了内容和制作上的强大支持及认可呢?他具备多大的能力,或者魅力?
“拍那些胡说八道的东西,我会笑场的!”
郝平身上有那种理想主义的演员常常会显现出来的特质:诚恳、直接、谦和,也无惧。描述一场戏的时候,眼睛里会闪光,一种来自演员的细腻生动的深情,心里满当当是戏,装着那些灵活的画面。但他的理想主义是不止囊括了深情和身体力行,还包含非常准确清晰的个人指向。
“我拍的永远是现实主义题材”,他说,“我永远不会去拍玄幻的东西,不接受,而且是抵触,我会笑场的。”
他没有演过任何一部吊钢丝的戏。一根钢丝吊下来,凭空从天上飞下来一个人,用剑气写一个字,他会说,别扯了。“这不就是胡说八道吗?违背了我对艺术的认知,我觉得那是外太空的生物,和我从小受到的戏剧教育背道而驰,戏剧教育是非常简单的,真听,真看,真感受”,由戏剧出身的他无比在意这三件大事:做什么,为什么这么做,怎么去做。不是不可以演,有真实可信的人物性格就可以演,言行举止都不能是生造的。
所以史爷的本子彻底打动他,大情怀之下的小人物,在特殊的语境和地域性之中说着属于他们自己的语言,并且有些话还说得挺狠,是很多写电影的人连碰都不敢碰的那些词儿,史爷真写。《红簪子》里有一场戏,劝人把刚捡回来的小孩儿扔掉,有一句台词:“还不如当初就把他娘的眼子堵上,不让这孩子生下来!”狠吗?狠,可你听上去是舒服的,因为这就是那个人物在那个时候最应该说的话。
什么是应该说的话?就是人性里特别有味道的那些东西,爱,嫉妒,还有很多小情绪。北方农村地区对爱的理解,是有地域性的,这个故事永远不可能发生在香港,或什么别的地方,只可能发生在中国北方,特有的环境下才会出现的人和事,根植在现实基础之上的故事,看似有局限和约束,反倒是给了郝平一个想象力的支点。
“二度创作是一种美”
《红簪子》的故事从1936年一直描写到2017年,一个庞大的时间跨度,正好是新中国的发展史,也是充满创伤的那些年。一个女人为了爱,守候一生,又历尽变故和动荡,这难免让故事显得残酷心酸。“但我拍一个电影,真的是为了去呈现那些残酷的东西吗?”郝平觉得不要。
“这个故事的时代里,有一个特别传统概念里伟大女人的形象,但这个和我们现在的关系不是特别大,我会在二度创作的时候加进去别的东西,以幽默诙谐为底色,笑中带泪,泪中带笑。残酷性是有的,但不刻意去呈现那种残酷,反而是幽默和机智的东西会更有力量。”
早先剧本里,有四个女孩子被嫁给了退伍军人,几个老兵,有的在战争里断了腿,有的瞎了眼,有的缺了胳膊,“一个十八九的小姑娘,扶着一个身体残缺的老兵,从画面上首先就只会呈现出两个字——残酷,它不可能是美”,郝平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不要过多的残酷,他要的是幽默,“我不想过多展现那个年代对人造成的扭曲”,在导演的身份和视角内,他对这份工作并不生疏,也不迟疑,他没有侥幸,因为凡是导演让你看到的,就都是他想让你看到的。
一开始看剧本的时候,郝平不喜欢那个苦劲儿,太苦了,一个女人经历了一系列特殊年代,“那是否这样呈现,取决于导演究竟想要什么。我不想要它的残酷,我只要它的幽默。”要把一个苦情的剧本拍成风趣的喜剧,可又不是纯粹粗暴地去修改剧本,除了史爷自己绝对不同意修改,郝平也不准备把焦点放在如何去修改原剧本上,剧本是既定的,导演的工作是选择去呈现什么,才使其成为一个导演作品,“我在这个本子里看到了很广阔的空间,而且是我可以如鱼得水的空间,虽然每个人创作的时候,想法都不同,但我们能用自己的方式达到某种契合”,既守住剧本本身,也守住导演的表达,这才是二度创作的美和意义。
“我很清楚的知道,我是个喜剧导演。”
一听到那些定义特殊年代的专有名称,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苦,而且有一种被命运重压到喘不过气的感觉,是没那么舒服的,但这就是剧本原来的故事线,怎么拍,一个导演有一个导演的处理方式。
郝平想把特殊年代的戏用一种幽默的方式来做,要好玩,要让你哈哈大笑的时候,又一下子有点心酸,但很凄惨可怜的时刻,又要一下子被另外的事情打破。这才是喜剧。坚持用幽默去处理残酷的东西,就像他坚持用幽默去生活,舞台和现实世界一脉相承,说到底做导演,其实还是在做人,什么样的导演就拍什么样的电影,是“你选择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郝平自己的性格,不喜欢苦哈哈的东西,爱开玩笑,爱把现场气氛搞得其乐融融,爱把玩笑不经意间融入戏里。“在我这个组里,不允许出现骂大街的情况,每天创作会的时候我都在说,来到剧组都是亲人,都是来帮我们的,一定是这样能出来好作品,你如果破口大骂,别人压力一大,一紧张,全完蛋。”
多年演员经历,郝平出演的大部分是喜剧,从骨子里他就对悲情或苦大仇深的态度很反感,“干嘛非要用那种视角去弄呢?现在想想以前演的一些戏,我要是再来一遍,肯定也给它搞成一个喜剧”,他说。悲情的,有别的导演喜欢,那就让别的导演去拍,郝平绝不,他认定自己了,就是一个喜剧导演,“我只能成为一个导演,就是一个叫郝平的导演。”
于是,他在那个时代的那样一群人身上,试图从喜怒哀乐的,有趣的,有关怀的,有猜疑的多面性里,寻找出每个人物的特质,一种在这里生存下去的能力,是非常机智且幽默的东西。“我不会出现一句口号,我不想让它出现口号,就是不要让它出现,这样反而好像形成了一种影片的风格,史爷有句话写得很准确:不管好人还是坏人,是人都得活着。”
“这样的情节,哪里是写得出来的?”
郝平曾经在《毒战》里出演“哈哈哥”,一个在码头贩鱼的大哥,原来的剧本里却没有这号人。不,应该说,是没有原剧本的,杜琪峰拍电影没有剧本,他沿用了最传统的戏剧幕表制,一份大纲,没有台词,甚至连大事件都不会有。哈哈哥在大纲里其实是“虾蛤哥”,被杜琪峰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讲出来,听上去就像嘻哈哥,在郝平的提议下,这个人物才变成了最后的哈哈哥。
和杜导聊戏的四五个小时之中,郝平注意到旁边还有一个人,长发,在迅速记录着聊天内容。两天之后,郝平一看新的剧本,和自己聊的内容一模一样,也才知道那个长发的记录者,是韦家辉。
拍这场戏的时候,本来所有人都以为晚上九十点就能收工,但杜导突然让大家全回去休息,不卸妆,凌晨四点再过来拍。凌晨四点,从演员到场工全都是迷迷瞪瞪没睡醒的样子,导演就是要所有人都有那种眼里带着血丝的状态。
“你让一个演员演出毒贩的样子,那太难了,演什么?不用演,那种说不出来的愤怒,混沌,很复杂,但出来以后就是毒贩,这一点我太佩服杜导了,我相信这是他特意安排的”,郝平“希望自己也能这样去创作,这样出来的东西是最有智慧的灵感的,是编剧没办法一开始就写好的”。
和大师级导演一起工作的经历让郝平深信,全员的灵感都要吸收,不管是演员,还是现场摄影团队,每个人在自己的视角下,想法都不同,有意思的就都要用。“这是这次创作团队让我最开心最愉快的地方,我不喜欢他们只是按照剧本工作,没有创新,我特别不喜欢”。
“这个团队让我感到很骄傲”
没有专门去进行过任何导演专业的学习,但郝平对自己的电影处女作全然有信心。“我干这个行业很早,经验太足了,十七八岁就在剧组当场务,算下来做演员也快三十年了,对人跟人之间那种微妙的关系和情感的把握,我相信有些没做过演员的导演,不一定有我这么敏锐。”
从细微处着手,再生长出一场戏,这可以说是非常郝平的一种导演手段了,用一个眼神或一个动作来替代其它累赘的表演,并且在拿到剧本的时候,所有角色他都自己预先演一遍。
什么是好的导演呢,有些导演会非常禁锢在自己的思想里,一定要演员走到某一个位置,说台词。台词一句不能改,机位摆好了,演员过来,坐下,说台词。“我就觉得为什么,你都不知道演员会怎么演,怎么就要让人先坐下呢?”郝平会说,我先给您演一遍,您看看这样好不好。好的东西就是要用啊,轮到他自己做导演的时候,他就是这个态度。
“有些电视剧为了抢戏,一天要拍二十几场,可以套拍,大家都知道,但只要是稍微好一点的剧本,我还是会纠结的,哪怕你不给我正面呢,就给我一个背影,我没关系。”
把大家的力量凝聚到一起汇总,吸收,最后做出一桌满汉全席,这是郝平所认为的导演功课。“我们都说电影是导演中心制,是导演的个人意志,但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导演是一个召集者,编剧有编剧的思想,美术有美术的思想,包括服化道,都有他自己的灵感,我把他们的灵感抓到一起,做了一道菜,这是一个好的导演。”
他不信这世界上就有一套一开始就完完全全设计好的剧本,能毫无变动地执行到最后。故事框架一定是准备好的,但每个演员都会有自己的特质,按照每个人的特质去导戏,演员演得爽,观众也看得精彩,所谓变化,是个常态。
前几天,剧里的女演员在朋友圈里说,最近突然喜欢上了脏兮兮又帅气的自己。这让郝平相当有成就感,“我发现她身上有一种特质,直接,胆大,情感细腻,能立刻进入到情感状态里,找到人物的那种感觉,她平时的步态和说话的样子都变化了,就和戏里的人物一样,这个对我来说就是很大的骄傲”。
摄影团队,和郝平也是老相识了,知道他的风格,知道他要什么,这已经不是头一次合作了。在郝平心里,摄影老师们是一种“相互给力”的存在,他们有一种宽容而专业的姿态,“我们摄影师完全不控制演员,不可能为了一个多美的画面去限制演员表演,我们不是摄影展,控制他干嘛,就让他演戏嘛,这么多年我也遇到过太多这种情况,最后会变成什么呢,演员会觉得那行吧,就这么来吧,没有任何想法,快速演完,可是,这有什么意义呢?”
“最大的难度是经费,没有这个问题我什么困难都没有。”
他说自己还是有点捉襟见肘的,有一场拍摄,他让道具去村里买一些鸽子,一问,要不没有,要不鸽子还挺贵。这意味着你最好只拍一条,一次就成功,但鸽子哗啦啦飞走了,角度不行,就得再买十只,然而再拍也不见得就可以,因为你不知道鸽子会往哪里飞,只能一遍遍去抓,你不可能跟鸽子说,来,我们先走遍戏。
郝平最后扔掉了这个想法,也不给自己添麻烦。但如果经费足,他还是想这么拍,“吴宇森不就放鸽子吗,拍六百条,总有一次能撞上,我现在要是拍六百条,制片人该过来喊我走人了”。
拍摄自然灾害时期的场景,他需要一片极其荒芜的环境,但白鹿原附近的农村山地还是会有植物,玉米地,高粱地,种着庄稼,找不到一个地方是完全能避开这些植被的。“我们不是几个亿的大片,要是有几个亿,那我就直接把剧组拉到无人区去拍这一段”,但后来他无意中有了个灵感,不拍大全景,用老乡们会垫在地上坐的那种玉米皮子,巧合中凑成一个“饥”字的形状,这种妙趣大概只有中国人最能会心一笑,这不就是我们传统的“人海战术嘛,奥运会翻牌子的感觉,很中国的一种方阵”。
投资人其实有一种非常洒脱的心态,一早就告诉郝平,别有顾虑,想到什么,就尽情去实现。可他自己会想啊,“我不能这么干,我肯定会顾及到商业上的事情的,只能是尽量在我能做到的情况下,不损失影片层次和质感,又加入商业片元素,这样才是个称职的导演,要不然人家找我,只是让我过把瘾吗?”他是想成为一个商业导演的,一个商业喜剧片的导演,有可能,是商业里最文艺的那种。
有多少钱,办多少事,在允许的情况下尽量去“做梦”,这是现实主义和理想主义并存的郝平导演,“如果投资人给两亿,我完全可以拍得更好”,他的多年梦想,是拍枪战片、动作片,他还有一个梦想,搭一处景,让所有游客走进来的时候,都换上戏里的服装,他设置好钢索,机位,全程偷拍,直到影片上映,游客们都不会知道他什么时候开的机,让这些原本置身事外的人,无意中成为电影的一部分。“游客拿手机拍都没有关系,我就把这个电影变成一个有超前意识的东西,这种感觉多棒啊!”
最后又说回杜琪峰,说起《枪火》里那场经典镜头,六个兄弟在走廊上的漫长等待,等待随时冲进房间,去杀死他们的兄弟老七。百无聊赖之中,几个杀手一来一去地互相踢一个小纸球。这凶杀之前的消遣,安安静静地震撼人心。
怎么写出来的?他问杜导。杜导说,写不出来,就是在现场看到了那些无聊的工作人员,正踢一个团成球的通告单,这就是最有力量的戏。不是运气,郝平觉得,这是一种作为导演的能力,就算杜导当时没有看到这一幕,但他仍然可以拍出一场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