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他乡挺好的》剧照
原标题:《我在他乡挺好的》编剧虢爽:了解市场,了解当下的生活
澎湃新闻记者 杨偲婷
北漂十几年,编剧虢爽和搭档孙麒珺聊过,虽然这座城市很熟悉了,“我们有归属感吗?我们可能没有。”
始终觉得提到家,还是那个遥在东北小镇的家。“但故乡好像变成了陌生的地方,过年过节回到家,会觉得像在度假或者出差;对故乡陌生到连公交站都找不到,甚至上了出租车,说我要去某个地方,师傅跟我说那个地方已经不在了;包括见到一些好多年没见过的人,也都发生了一些变化。故乡也不能给你完全的归属感,因为你对那个地方的地理环境和人文已经很陌生的了。”
这似乎是许多人漂泊在外多年的切实感受。回首故乡似他乡,他乡却又不是故乡。“你就像飘在一个时空裂缝一样的地方,没着没落。”虢爽道,“你说像我们这种在外漂的人,到底哪里是家?如何找到自己安身立命归属的地方?”
这样一个向内生发的疑问,贯穿了电视剧《我在他乡挺好的》(以下简称《他乡》)的全程。12集的周播剧,没有流量大咖,没有大热IP,从开播至今,在豆瓣稳住了8.3分的高口碑。
一集一个主题,如何钩住观众
播出于芒果的季风剧场,《他乡》采取了每集70分钟,共12集的短剧体量,这使得该剧的创作与国内市场主流的45分钟一集,20-40集体量的剧集有了创作上很大的不同。
“以往做长剧集,我们通常以分集来判断节奏,比如说三集、五集、七集,该有一个怎样的起承转合,同一个事件几集做铺垫,几集做爆发,几集做结尾,它是有一个计算方式的。但这次70分钟一集,我们大部分时候,会在一集内完成一个小主题的阐述,完成三条人物线,每条线他们各自问题和事件的起承转合。所以它在结构上要求很高,在一些叙事技巧上要求也更高,然后包括情节量的筛选,如何用最极致的情节或者最少的笔墨把一件事表现明白……我们中间也走了很多弯路,比如结构没有做好,故事没做明白,情节量没掌控好等等,往后修改的时候,平台、麦特公司、监制和导演等各方,都给了很多扎实有用的意见。”虢爽说道。
比如“一集一个主题”的点子,便是由《他乡》背后的出品及制作方麦特文化的团队与编剧团队讨论后提炼得出的建议,作为一个曾参与《心花路放》《美人鱼》《我不是药神》《金刚川》等电影宣发制作,在营销领域颇有经验的公司,麦特文化在剧本阶段给予了对于观众共鸣点、热门话题预测等专业分析参考。“归乡心”、“过生日”、“再相逢”等单集标题,亦出自麦特文化。
而这一叙事形式,令《他乡》每一集略带命题散文的气质,开篇扣题,结尾呼应,中间起承转合为切合主题会有一些精心制造的小巧合小桥段,这种形式喜欢的观众自然喜欢,但也有人提出“太过巧合”的质疑,比如前男友一集,就呈现了一波“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前男友趣味乱炖。
虢爽坦承有看到大家关于这个的讨论,“其实就多少和结构的限制有关,我们要在一集中讲述一个主题,过于集中就显得太巧合。我觉得大家关注到这一点,确实是对的,确实过于巧合了,但我们还是希望在这样一个‘巧合’的结构下,清晰地阐述主题。”
《他乡》中,四个主要女性角色的配置在国产剧创作中不算少见,但第一集上来就死了一个的,却是在这几年国产剧中罕见的“操作”。“胡晶晶”这个角色开篇自杀,在之后的故事中以回忆形式存在于其他三个女性人物的生活中,在叙事中颇有些不破不立的新颖感。
“说白了,还是希望前几集有一些东西可以抓住观众,所以当时想到了一个人物的死亡,然后这个人的死亡可能跟在异乡的种种压力与不如意相关,借此引出其他几个人物的故事线。”虢爽表示,“虽然是最开始就确定了她的死亡,但在我们推导胡晶晶这个人物的前世今生时,就会越推越觉得好喜欢她也好心疼她。这个人物渐渐丰满之后,我们还是希望她能以更完整的状态呈现在观众面前,让这个故事还是一个‘四姐妹’的人物结构。”
而平台也认为,每一集都需要一个强有力的“钩子”去“钩”住观众往下看,不然这个生活流的周播剧,有可能流失大量观众。“所以当时就想把胡晶晶的故事做成一个悬疑的钩子,每集‘钩’住观众的好奇心。”而喜剧人金靖也确实以令人惊喜的表演,将“胡晶晶”这个悲剧人物树立得令人信服和怜惜,更有一些观众从这个人物身上看到自己、自己身边人的影子,“成年人的崩溃往往就在一瞬间”。
人物可以有标签,但标签需要更多细节支撑
除了金靖之外,周雨彤、孙千、任素汐,都在剧中贡献出相当扎实的表演。没有一般都市剧里一说话就起范的假精英味儿、不出轨无爱情的假情感剧味儿,她们将三个性格迥异但皆平实、真诚、可信的当代都市女性形象,置于了荧屏之上,实实在在给已陷入套路人设、套路表演的都市女性剧上了一课。
任素汐饰演的纪南嘉,人设宛如一般都市女性题材常见的“霸道女总裁”。虢爽谈到,一开始这个人物确实被设定为从小优秀美丽到大的天之骄女形象,但经过数次的剧本策划会,编剧与片方达成共识,对人设重新进行了调整。
“如果是一个惊艳型的大美女,可能感官上会让观众先入为主地觉得,哦,她的成功就是该比别人要容易,会让观众忽略到她的努力和辛苦。”但如今的故事中,并非开挂大女主的小城女孩纪南嘉,她的成功背后,工作中并不是挥斥方遒的“爽”,而是作为乙方无时无刻的操心和憋屈;生活中不是儒雅精英环绕身侧的“苏”,而是各种相亲局上遭受的年龄羞辱与质疑。
但正是这些肉眼可见的艰辛不易,让这个自信坚毅、伶俐干脆的女性形象显得尤为可贵。而任素汐无数话剧作品打磨出来的精准演技,也让这个人物状态如呼吸般自然。
“演员在理解和表现人物这件事情上,确实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他们吃透了人物,然后把人物台词变成了自己的自然表达,就会让你觉得这个人物更加接地气,更加真实自然。所以对于他们的表现,确实我挺感激的。”虢爽表示。
《他乡》有两点可贵之处,一是打破了近几年女性都市题材中绕不开的“中产幻觉”,回归到普通“打工人”的生活中;二是突破了都市女性身上的各种戏剧性“标签”,尽可能细腻多面的呈现人生并不算波澜壮阔的普通女性。
虢爽谈到,确实是现在好多剧集创作,可能习惯了去这样做:“比如写霸道女总裁,那她就要走路带风,随时从头到脚奢侈精致。但就我生活中认识的女总裁,她们可能就穿个普通T恤,休息日约朋友喝个酒打个麻将。这些女性身上是有烟火气的,不是活在空中楼阁里的。这也是我们对每个人物最开始设定时的一个标准:我们的人物,要是活生生的、真实的人。”
“我们要自己能相信这个人物是存在的,这个人物所有行为逻辑是符合生活真实和人设的,我们才能把它传达给观众,不然这个人物就会很空。”虢爽谈到,“我并不反对标签化的创作方式,你做一个人物的时候,要表达什么?要让他干什么?在这个基础上,人物最开始一定是有标签的。这个标签其实就是人物吸引人的地方,或者说他的不同之处。但在标签之外,你用什么去支撑这个标签?就要更多细节和情节去铺陈,而不是说单纯用台词去标榜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标签之外,他还得是一个立体丰满的人。”
在职场剧情处理上,《他乡》里没有太多狗血宫斗意味过强的风云诡谲你死我活,反而早高峰地铁上的包子味、上班八小时通勤四小时、同事蹭项目挣表现等糟心细节,让不少观众心有戚戚。
谈到不少都市题材剧“职场戏悬浮”问题,虢爽坦言:“其实我之前也写过一些所谓悬浮的职场剧,其实那种戏的重点它不在职场,重点在情感,就是网友们总结的,披着职场外壳谈恋爱,所以职场部分可能就没花那么多时间和笔墨去做,这是导致大家觉得有一些职场剧比较悬浮的点。但像我们最初定位《我在他乡挺好的》,它就不是一个单纯的情感剧,是一个现实题材北漂生活的剧,职场是生活的一部分,包括爱情,亲情,生活,工作,就每一个我们要描述的点,我们都力争它能更真实一点。所以职场的部分我们也是花了很大精力的,因为这是题材和类型的要求,在这部剧里我们不能做一个悬浮的职场,不然这部剧就立不住了,人物就立不住了。”
虢爽介绍,剧中各种职场具体的细节,大部分得益于主创团队有过七八年的职场经验。“所以这一部分,我们自信还是比较充分和真实的。”
“这个剧本命好”
《他乡》刚开播时,来自观众的评价有两种声音,一方面觉得非常真实,“当代社畜生活写照”。但一方面又觉得“挺丧的”、“有点压抑”。
虢爽认为两种感受都特别真实,“确实前几集主人公们遭遇的各种问题,包括胡晶晶的死,可能给观众带来的冲击比较大。包括整个风格上,我们当时也会觉得前两集确实是比较压抑一点。而且里面很多事件是我们团队有一些亲身经历的,也有一些社会新闻的东西。观众里有过类似感受和经历的人,就会觉得比较真实吧。”
虢爽表示,观众从内心感受出发的这些评论,对他们来说挺珍贵的。“我们会知道,如果再进行这样的创作,需要吸取哪些经验和教训。”
在生活、工作方方面面的压力之下,观众选择看剧来放松时,已经越来越倾向于看一些“治愈”的、“撒糖”的,“让人觉得生活中有点甜”的内容。剧情上压抑、沉重一些的剧,在市场上比较难讨好。
“但我觉得这个戏的命特别好,它可能不符合当下比较流行的电视剧审美,大家现实中压力比较大,就喜欢看一些欢脱的,甜蜜的,轻松的东西。好多网友评价说,我生活已经这么苦了,为什么要看这种东西让自己更郁闷。我特别理解,我有时候也是这样,只想看甜甜的内容。”虢爽坦言,前期在和麦特的制片人商量《他乡》做什么风格时,也有过对此的顾虑。“但怎么说,我们都觉得这是我们真心想表达的东西,也是值得去表现的东西,而且我认为,在这个行业可以实现百花齐放。其实前些年,我们有这样类型题材的剧,大家也是很喜欢的,只是最近几年大家做得少了,但并不是这类题材或者风格本身的问题。我们是不是可以试一下?”
另一方面,所谓的 IP热潮虽然已经过去,但市场上不管是平台还是影视公司,都比较倾向尽快消化掉在热潮中已囤的IP,目前市场上相对来说,委托编剧居多,而如果编剧要做原创项目,那是相当不易。《他乡》作为一个原创项目,能快速得到平台支持并走向市场,是比较罕见的。
“所以我一直在强调,这个剧本命好。”虢爽笑称。“我们有想法,平台和公司又有这个需求,正好他们也在思考和尝试做这方面的东西,大家是一拍即合的。这些因素真的如果差了一方的默契,可能这个项目都不会成。”
聊到原创项目的创作,虢爽直言从选题的最开始,主创团队就更倾向于大众关心和有共鸣感的话题,“过于小众的东西不是不能做,但可能不会做这样的题材或体量,对这个剧的预期不一样,你选择的角度就不一样。然后好多题材都有人做过了,你想找一个差异性特别大的题材,其实没有那么容易,但相似题材你以什么样的角度切入?你在哪方面能做得比别人稍微好一点点?找到这样的一些东西,才有可能继续把这个项目做下去。”
“市场是肯定要尊重的,”虢爽道,“电视剧不可能是纯粹的编剧或者导演或者谁的个人表达,它最终的呈现是个集体创作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所有人都要尊重市场规律,但尊重不代表谄媚和迎合市场。你很容易看到大众市场喜欢什么样的东西,但还有一部分观众喜欢别的东西,只是暂时没有这样的商品去满足他,而我们是不是可以去弥补这个空缺,这都是需要思考和分析的。当然,编剧在前期做项目,我们更关注的是想要表达的故事和人物,这个东西是不是可以被大家所接受和喜欢,真正进入到更深层的市场分析,可能就是平台和片方他们去做。但既然你反映的是当下人们的生活,不管你的情节还是结构,当然要符合他们的生活习惯,看剧习惯,比如说节奏稍微快一点,有一些共情的桥段等等,这些确实是有意在贴近他们。”
“所以,编剧所谓的了解市场,其实更多的是要了解当下的生活。”虢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