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金宇澄使用“独上阁楼”这个网名在“弄堂网”上开帖,帖文开头描述了王家卫电影《阿飞正传》中男主角梁朝伟“独上阁楼”的经典一幕:“……电灯下面数钞票,数清一沓,放进西装内袋,再数一沓,拿出一副扑克牌,捻开细看,再摸出一副。接下来梳头,三七分头,对镜子梳齐,全身笔挺,骨子里疏慢,最后,关灯。这半分钟,是上海味道。”这篇文章便是后来获得第九届茅盾文学奖的《繁花》的雏形。
20世纪60年代随家人从上海迁至香港的王家卫,将小说《繁花》拍成了电视剧,这也是王家卫导演的首部电视剧。王家卫说:“我的解读只是我的一家之言。对于没看过原著的观众,这个剧集只是蛋糕中的一块,看完之后意犹未尽,我建议你们去看原著。”
电视剧《繁花》开播后,本报邀请多位文化、工商领域人士,从不同角度解读他们心中的《繁花》。
电视剧《繁花》剧照。图为游本昌饰演的“爷叔”(左)与胡歌饰演的“阿宝”(右)。 江苏卫视供图
在响与不响,似与不似之间
(温方伊,南京大学文学院青年教师,舞台剧《繁花·第一季》《繁花·第二季》编剧)
电视剧《繁花》难得一见地推出了两个版本——普通话版和沪语版。近年,地方文化保护和传承愈加受重视,方言便是其中重要的一部分。然而沪语影视作品依旧鲜见,人们回忆起知名的沪语电视剧,还是20世纪90年代的《孽债》《夺子战争》,因此沪语版《繁花》电视剧的热播尤有意义。
一般提到小说《繁花》,都说是沪语小说,然而说起《繁花》的语言,又不仅仅是沪语那么简单。
作为两季《繁花》舞台剧的编剧,我对《繁花》改编之困难深有体会。其难度,在于可供延伸的方向太多。小说中有大量“不响”,似乎处处留白,然而,人物“响”起来,又往往如流水叠浪,一浪未尽,一浪又来,潮潮翻翻。一方话里有话,语意不尽;一方笑笑不响,心绪起伏。在这种“响”与“不响”之间,编剧似乎什么都可以写,又似乎写什么都不是那个味道。
一大难点还是语言。金宇澄老师的《繁花》语言,在“似”与“不似”之间。小说中有一段阿宝与蓓蒂关于邮票的对话,几乎全是花卉、果蔬名称铺陈,便用了2000字,信息之密,几令人晕头转向,其中一段写道:
“蓓蒂说,苹果,生梨,花旗蜜橘,葡萄,卷心菜,洋葱头,黄瓜,洋山芋,番茄,芹菜,生菜,大蒜头,大葱,香菇,蘑菇,胡萝卜,香瓜,西瓜,外加火腿,蹄髈,熏肉,鳟鱼,野鸡野鸭,统统堆起来,下面台布,旁边有猎枪,子弹带,烟斗,烟斗丝,猎刀,捏皱的西餐巾,银餐具,几只切开大面包,小面包,橄榄油,胡椒瓶,几种起司,蛋糕,果酱,白脱奶油,辣酱油,牛奶罐,杯子,啤酒,茶壶,葡萄酒,旁边,是厚窗帘。阿宝说,乖小囡,记性真好,静物小全张,大面值法郎,一般的集邮簿,绝对摆不进的。”
这类语言,在《繁花》中比比皆是,短促的词汇堆叠,绵密不透风。这类“报菜名”一般的语言绝非现实语言,它属于文字,在纸上有着文字的美感,然而这类文字又带有节奏,从视觉作用于听觉,爽快清脆,是说书人话语。
又如芳妹与陶陶相吵,说的尽是男女之事,陶陶离家出走,来到小琴处寻安稳:
“造化弄人。这天半夜,陶陶昏头昏脑回到延庆路,进门竟然一吓。房间里,取暖器烧得正热,台面上一只电火锅,一盆羊肉片,一盆腰花,还有馄饨,黄芽菜粉丝腐竹各一盆,一对酒杯,两双筷,两碟调料。小琴穿一件湖绉中袖镂空睏袍,酥胸半露,粉面桃花。”
不先写人,而写火锅,不笼统地写,而是仔仔细细、慢慢铺排地写。陶陶静下来,读者也先静下来。静而有意,这是高级写法,写的虽是不上台面的事,但文字格调不沦于龌龊。“上帝不响”,读者也是上帝,太阳底下无新事,无论羊肉腰花,事无巨细,便是一切似有意义又似无意义,静下观瞧即可。
似口语又似书面语的语言,将读者从书中花花世界拉出,保持距离,另眼旁观,不至于亵玩。而故事脱离于文字,化为真实的人来人往,那些话语从人口中说出,便不是这般感受了。
将文字转化为戏剧节奏、视听语言,又保留原著的底色,是每个改编者都要面对的难题。不同类型的改编作品各有其貌,亦是一种繁花似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