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作品,从开始萌芽,到今天在柏林电影节上的高光世界首映,邬浪走过了十年时间。这十年,他从一个学生到一个人为了拍摄电影奋不顾身,不惜拿出为买房积攒的首付,再到建立一个相对稳定的家庭后,重新思考生活和拍摄电影的意义。期间有过担心害怕,也有过反复和变化。所有这些,和他的这部影片的成长同时进行着,因为他坚信生活经历和他的电影追求密不可分,在电影里讲述自己的生活体会。于是,在大学学习雕塑的导演,在继续坚定贯彻自己擅长的影像美学追求的同时,对生活、对人与人关系的思考,也一点点融化在作品的前行中。
拍摄一部作者电影,对一个业内新手来说,没有任何资源和人脉的难,导演比谁都清楚。但从一开始,邬浪毅然决然地选择放弃买房将积蓄拿来拍电影,并非头脑发热。此前,为了做好专业准备,他师从电影导师周传基,跨越时差,高强度艰苦地学习了很长时间电影专业知识。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虽然他从南到北,跌跌撞撞,一路约见各种人,为项目谋求资金和可能性,但情况总是百转千回,困难重重。好在,在经历各种变动后,邬浪终于找到了懂他尊重他的制片人顿河,一个惜才又尊重导演创作观的制片,从此陪伴他的项目,有建议,有支持,也有放手。原本计划拍摄的长片项目,首先以短片的形式亮相,2021年入围了竞争白热化的戛纳短片主竞赛单元。这个短片,最初其实是导演为了寻找投资,为上海电影节创投项目拍摄的演示作品,结果片中呈现的特殊气质,南方海岛的粘热,人与人关系的疏离和张力,打动了戛纳选片人,成为了他的首部长片完成前的一个高起点跳板。
“雪云”是所有这一切起伏经历的最好见证者,故事就发生在导演上大学和从此生活的海南岛上。如果说同名短片作品中,李梦和李康生扮演的男女主角,演绎了一段分别多年后重逢的疏离和神秘关系,延展的长片中,故事走向则完全不同。一个是刚从监狱释放出来的中年男人,一个是在海南小岛落脚,靠着一家理发店独自抚养女儿的美丽性感女人。同样是底层普通人,他们努力融入这个世界,在寻找一个稳定的家的路上,像两个孤独漂泊人,携手慢慢前行。不料在房产危机中希望破灭,二人却坚持用自己笨拙的方法,努力搭建起一个小小的希望角落。
这是一部情绪和环境非常重要的风格化作品,扎实的美学背景,让邬浪拥有独特审美,有能力在特定的时间空间下,创作引人入胜的镜头画面,营造出让人凝视的沉浸式氛围, 同时面对极其克制的叙事和演员表演,给观众一次深入内心感受的可能。
最终,邬浪导演的首部长片《雪云》入围了柏林电影节奇遇单元,这也是华语作品首次入围这个鼓励创新和视觉尝试的先锋单元。影片国际首映后,新浪娱乐和导演邬浪、演员李梦坐下来,聊聊了他们的拍片历程。
邬浪:我的电影和我的生活息息相关
新浪娱乐:你的短片和处女作长片分别进了戛纳和柏林,这样的经历带给你什么样的收获?
邬浪:我觉得自己的创作被打开了。电影不是唯一的,它只是一个手段,用视听去讲一个故事,和写一首诗写一部小说没有太大区别,当然这也是某种程度上。对我来说,经历了这两次影展,创作观被打开。对于自己的要求也会更苛刻一点。就像一个新生婴儿,需要啼哭一声,打开心肺功能,这两次的经历就像被打开了,接下来就是要如何面对自己和自己的电影创作,更确信自己选择了一个正确的事在做。因为有时候我会有莫名的担心,能不能对得起周围相信自己的人。在过去我可能是以影迷心态看待影展,现在可能更多是一种平等的对话。我的片子被选入,其实就是一种对话的建立,电影和电影、电影和其它地区人的对话被建立起来。很多时候,很多电影没有机会建立这种对话。这种对话现在变得强烈,我应该在创作中把握好这一机会。
新浪娱乐:感觉你不断从电影世界中汲取经验和学习的能力很强?
邬浪:会有的,而且我觉得把自己归零比较好,并不觉得入围影展有多么了不起。因为我关心的也是我自己经历或者周围发生的,我不想处于聚光灯的中心。我觉得在边缘生活,跟世界日常、每天生活交织在一起,这些东西可能会消耗我一些精力,但同时也会像铸铁一样铸造我。
新浪娱乐:戛纳进入短片主竞赛这个高起点,对于今天长片《雪云》的完成,是否有助力,或者说在多大程度上帮到你?
邬浪:其实是给投资人和其他人助力,就像强心剂,大家看到既然短片可以入围戛纳,那长片应该可以继续去做了。其实我特别感谢戛纳选片人,相当于在一淌浑水中,他把我打捞上来,看到了石头,然后打开可以看到里面有纹路,可能有玉,不是一块废石。我很珍惜这次机会。
新浪娱乐:这是有关一个年轻的理发师女人和一个刚从监狱出来的中年男子的重逢,以及走到一起努力建设一个家的故事,最初是怎样想到这样一个人物构建关系?
邬浪:所有的故事都是一个表象,所有的导演也是借助故事来传达一些人的选择。这个故事其实通俗易懂,一个缺席十年的中年男子回到自己的家乡海边小镇,他发现周围的变化,无论是周围环境还是人际关系,自己都有点格格不入,不太能融入进去。他甚至还用过去的那种思维方式建立联系,所以处处碰壁,但是又想重建关系,所以在这种交织关系里会有些有趣的东西出现。每个人都会在生活里遇到一些坎坷,平常生活里没有英雄主义,很多时候都是寡淡的,但是我们如何在这里面去追寻生活,同时抓寻一点希望找到一个出口?这个影片里面其实也是这样的,最后大家在共建一个精神上可以落脚的、心灵比较安定的地方。所以这个故事是从现实议题展开,最后的走向虽然有点超现实,其实是越来越走向心灵上的一个家园。
新浪娱乐:你刚才说到人物身份构建到故事关系中时,其实角色身份并不重要,更重要的是导演需要表达什么,这种思路,可能更是风格化作者的思路?
邬浪: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演员不是我的道具,我选择这两个演员,某种程度上,是他们赋予这个文本一种鲜活的东西。他们有自己的经历自己的生活,在现实生活里,李梦、李康生包括仁科,如何让这个角色和现实生活中的某些属性进行一个融合共建,这是在整个拍摄过程中我做的非常多的事情。拍摄现场很多时候,我不是去指导演员该如何按照我想要的摆拍,而是更多他们对人物的理解,而我更多是像一个石头一样,去感受他们如流水一样的速度和方向,再去做调整。当演员相信导演的时候,他们会交付很多东西,包括自己的脆弱、骄傲、懦弱或者对事物的理解。面对这种对事物的理解,我要做一个选择,它是否适合共建一个角色,所以其实会做各种拍摄尝试。
我们不会提前排练,因为对我来说,现场非常重要。就像是大家都拿出自己的食材,我来抓取,如果觉得有不对的地方,再重新编织,也许现场即兴部分演员聊的东西是有意思的。我常常在现场会打散一个结构,他们比较松散,因为结构没有那么重要,第一排序的其实是人物,或者说这个故事所建立的大的面貌,就是电影整体的形象风格。一部电影无论时长,观众其实记不了那么多东西,但是始终有一种东西在建设中。作为导演,100%去控制其实是缩小了可能性。可控范围内的失控,这种不确定其实是非常有意思的。
新浪娱乐:作为新人导演,拍摄时感觉比较困难的地方是什么?
邬浪:我觉得让职业演员和非职业演员的融合很困难,片中的小女孩、父亲和仁科都不是职业演员,这个时候我要找一个方法来实现。我自己的一个观察是,每一个人的日常生活状态都是一个表演教科书,我会去挖掘哪怕是素人的他生活中的一面,引导他找到几个抓点,与职业演员的抓点建立联系,找到二者的平衡,这是我做的比较多的功课。
新浪娱乐:这部影片的生命力很长,从10年前有拍摄想法,到通过短片的过渡来最终完成,随着时间的推移,这部作品和您的创作初衷相比,是否也发生很多变化?
邬浪:这种变化就像小时候我们对于房间里的糖果很渴望,但是长大后发现这个糖果对你没有那么重要了。十年前吸引我的是那种来到岛屿上的感受,但永远在变化中。我不把创作和生活分裂开,自问为什么要创作,这种创作为什么会从A点走到B点,再到C点,并不是刻意去设定,而是这种变化有点像从如何追寻生活,变成为何而活,可能十年前的意义今天对我来说,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我需要找寻现在此时的我,面对生活的意义。在我看来,所有人都是一样,先要找寻一个物质上可以落脚的地方,然后再去找寻一个精神上可以落脚的地方。十年前我找寻一个生存上可以落脚的比重会比较多一点,但现在对生存上落脚的找寻没有那么敏锐了,因为我已经满足自己的状态,所以更多是精神上的寻找。
新浪娱乐:这部片子满足了你的找寻吗?
邬浪:应该说是满足了我的诉说,因为它给了我一个表达的出口,把我想要说的通过这部电影得到传达。也许有人理解到这点有人没有,但都没有关系。这是一部作者性的作品,会有很多我在历程里面的生活感受和变化。
新浪娱乐:电影节首映后的各种反馈出来,大家对影片中的摄影和风格化表达很赞赏,叙事上则评论不一,你有关注这些反馈吗?
邬浪:我有关注,但是我觉得千人千面,评价总是每个人看到自己关心或者好奇的点,那就让它自然而然发生就好。这是我的第一部电影,对我来说不一定要多么结实,但一定要是鲜活的,是我认知部分内的。
新浪娱乐:这部影片是蔡明亮监制,人们也经常将这部作品和蔡明亮的风格做比较,你觉得二者有关系吗?
邬浪:我不否认,我觉得好的电影永远是我汲取营养的地方。他是一个非常好的导演,一个人的创作上的养料需要来自电影和其它创作媒介的。对我来讲,是有影响和帮助的。他给我的最大帮助是告诉我,要去生活。现在我回看,无论是蔡明亮导演、李康生老师,或者我自己的电影老师周传基,每个人不是一种束缚一种命令,更多是一种引导我在创作上的思考,不管是面对生活还是人,这种对我的推动是要多于其它的,这些建议都最终融入到我自己的思考中。
新浪娱乐:影片中有没有哪一场戏拍摄最困难?
邬浪:每一场戏都很困难,这种困难不是来自拍摄,而是来自压力,很担心拍砸对不起身边的人,没有那么洒脱,每天睡眠都很少,身边很多人都会跟我说你要不要给自己放个假?那个时候我的弦绷得特别紧。不是不知道如何拍,但是有点恐惧,之后才慢慢建立起一种创作上的信心。其实每个人的信心都是一点点慢慢被撑大的,我不是天才,是一个手艺人。天才或者刚开始可以帮到一个电影人,但如果一个导演将这个当成行走江湖的招牌的话,他会死得很惨。
新浪娱乐:拍摄下一部戏,应该更有信心了吧?
邬浪:会的,应该说更从容。很多渴望会被抚平。那时候为了拍电影,将自己买房的首付拿出来,之后很长时间没有一个安定的家,一直希望有一个小小的属于自己的家,不用被房东老是催房租。
新浪娱乐:这和电影中讲述的内容对应了?
邬浪:就是这样的。电影就是来自生活,我的电影和我的生活息息相关。
李梦:一个理性的、又特别容易入戏的演员
新浪娱乐:第一次来柏林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李梦:我来柏林收获了一群非常可爱的留学生朋友。因为第一次来柏林,不太熟悉,很多留学生朋友帮助我们,帮忙翻译、支持我们的首映、红毯,记者采访环节等等。我看电影的时间比较紧,华语片之前就有时间看了《深海》。竞赛单元就看了《前度人生》,我很喜欢,导演想表达的主题很打动我,因为她在说我的前半生被人善待过也被人记住过,我特别能共情这个点,因为当你前半生出现在另一个人的记忆里,然后那个人非常珍惜你,你就会觉得你前半生有价值。
新浪娱乐:就我看过的一些作品,发现您在选择拍摄作品上是有要求的。选择合作是否有一个自己的标准?
李梦:我会有一个美学判断吧,这个标准不一定适合所有人,但很符合我自己的美学。有几个层面,首先是视听层面,当一个项目找到我,我会很关注导演过往的一些传播作品,视听美学上是否是我喜欢的。因为我觉得一部作品的最终呈现,还要落实到它的美学和情感上。第二就是这个导演本身的状态,我会感兴趣一个导演在和我聊的过程中呈现的样子是怎样的。其实很多时候电影呈现的还是导演的内心世界,所以当你跟一个导演聊天的时候,就好像走进一扇门一样。这个房间是你没有进来过的。你敲了敲门走进去看,虽然未必进得去,但你会很好奇。第三个当然就是角色本身了,了解导演是怎样构建这个角色的。
新浪娱乐:这样看来,你是一个考虑很周全和理性的演员,因为也会有一些演员很感性,就是感觉不错就去做……
李梦:对,我不会。而且我也会看导演选的对手演员,但并不一定要是大明星。
新浪娱乐:合作过很多导演,这次和邬浪合作,有什么特别不一样的感受?
李梦:我觉得跟邬浪导演合作不太一样的是,和其他导演的合作就局限在拍摄期或者前期筹备,但和邬浪我们是在共同成长,去探索对方的边界,会渗透到生活当中。这种若即若离的关系又会影响到我们的创作,比如说短片和长片就是两个不同的独立的载体。这种记录式、陪伴式的相处关系,会非常深地影响到创作中去。
好的一面就是你都不用去体验角色或者试图了解,因为她已经渗透进来,早就对角色非常清晰。不好的地方就是会在某场戏上针对角色可能会有很大分歧。在长片里的分歧主要还是针对女人角色。比如我和韩江宇说“我们结婚吧”那场戏,导演一定希望我加上“遥遥要上学了,我希望她能去更好的学校”的台词。但是拍摄现场我怎样也说不出来那样的话,最后是说完结婚后导演给了一个背影,那段台词是后来补上去的。导演也跟我解释,希望苏红说这段话的想法,是因为苏红是个率真的女人,她不想骗对方。可是我觉得这个东西太明确了,觉得不说更好,可能给她更多空间,带出二人的情感关系会有更多想象。一旦说了这个东西就很具象了。最后演完这场戏,我都有点崩溃了。
新浪娱乐:你是一个特别入戏的演员?
李梦:对,我是很容易入戏的。
新浪娱乐:那表演技术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李梦:我从来没有觉得我拥有表演技术,因为我其实从大一就出来拍戏了,根本没有在北京电影学院上很多课。无论是王全安、贾樟柯的戏也好,都是很早就选了我,所以我并没有机会系统学习表演,完成书本里关于电影史的学习。很多表演上的一些直觉或者经验和技巧,是来自我的阅片,以及我对真实生活和人性的观察。
新浪娱乐:对于电影演员来说,要有精彩的表演呈现,在你看来最重要的是什么?
李梦:我觉得第一还是要有生活阅历,以及天生的敏锐度。但这是天生的,好像后天很难培养。有些人会越来越强,有些人反而会越来越弱。
新浪娱乐:从短片中的苏红到长片中的苏红,你说自己也在跟随角色成长。哪些地方变得更成熟了?
李梦:我觉得成熟在于面貌,脸上就可以看到。你很难表现气质或者性格成熟。其实最明确的标准就是脸的成熟。我一直觉得演员更多是脸部的表演,有时我觉得有些演员的脸,都不用刻意去演,也没有什么技巧经历,就是具备这种特质,会让观众无限去想象去延伸。像我,就不是那么有天赋的演员。
新浪娱乐:中国女演员中谁具备这样的气质?
李梦:汤唯扮演的王佳芝,张曼玉,《恋恋风尘》和《悲情城市》女主角辛树芬,吴倩莲……包括曾美慧孜,她们天然有一种面部表现力,就是觉得一天也可以成为一生。
新浪娱乐:《雪云》中苏红扮演的理发师的服饰也很有意思,首映场完后我听到有观众在场下讨论,你有参与挑选服装吗?
李梦:是的,我有参与。因为短片和长片造型师不是同一个人,我更熟悉短片造型。当长片造型师达不到短片时的美学设计时,我就想要干预一下。因为我更了解导演,我知道他想要什么,所以减少一些沟通成本,我会直接选择跟导演说。
影片中橘红色长裙子那场戏,衣服也是我选的。因为当时几套衣服,造型师也在尽量找,但是没有一套令导演满意,都没有足够表现女人的美和性感,导演希望塑造一个对韩江宇有性吸引力的女人。他们想要和短片时的风格一致, 所以在我推荐的几套衣服中最后看中这件。当时我头发染成红色,导演觉得和头发形成呼应,而且也不会被周围环境压下去。
新浪娱乐:在和导演如此紧密的合作和创作中一路走来,对于角色塑造,你是否还做了其它一些努力?
我和房产经理吵架那场戏,说你看我买房的这些手续都全了……就是自己建议加上的。我跟导演邬浪说,影片讲苏红想要拥有一个房子一个家,那这个房产危机事情发生后,人对事件的反应,仅仅是在门口看了看其他买房人的争吵吗?她必然要有一些行动,但是这个行动用影像去刻画,我看不到可以有其它东西去替代这场戏。所以我建议可以加上去,哪怕后期觉得不符合你的电影美学你不要,但是也应该有这个逻辑这个动作。后期剪辑是导演自己做选择完成的。
(刘敏)
(责编:小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