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每年我国播出的电视剧中,很大一部分是供观众日常精神消费的娱乐属性突出的通俗作品。这些娱乐性电视剧品类不一,良莠不齐,其中有一种现象正日益突出,可以被称为“设定”剧现象。
所谓“设定”剧,是指开门见山地用人物、情节、世界观等设定令观众眼前一亮,却又往往后续乏力,最后落得徒有其表,空有设定的作品。
有人会说,既然是娱乐性电视剧,不就是图个消遣娱乐,值得那么较真吗?殊不知,这些更消遣更娱乐的电视剧并不代表着更弱的社会功能。由于这些作品更通俗、更日常,因此,也更容易润物无声地滋养情感和传达思想。《西游记》涉及妖魔鬼神众多,却仍在传递善恶是非;《还珠格格》的戏说嬉闹喧哗不停,却仍在追求真善美。它们并不因为通俗或者娱乐,而就该被认为故事的逻辑和价值观不重要。
世界观徒有其表:
从《传闻中的陈芊芊》说起
今年播出的剧集中,《传闻中的陈芊芊》无疑算是热度奇高的一部。不仅频频引发热议,男女主演更是因此声名鹊起。该剧的设定乍一看也颇有新意:一方面,故事设计女主角穿越进了自己创作的作品里——如果说一般穿越故事的角色是命运洪流里的浮萍,那这个故事里的穿越者就是全知全能的造物主;另一方面,故事的世界观具备天然的性别话题,女主角陈芊芊身处女尊男卑的花垣城,男主角韩烁来自男尊女卑的玄虎城。这两个创新点构成了故事的基本看点和重要冲突,也成为了众多热议的两个支点。
总的来说,《传闻中的陈芊芊》作为一部穿越爱情喜剧,故事有亮点、演员有演技,但可惜的是,随着剧集进行,观众口碑却从开播时的一片叫好,变成争议频出。其中很大的原因,是其吸引眼球的创新点逐渐沦为了徒有其表的“设定”。陈芊芊穿越进自己创作的故事里,却几乎没有抗拒就接受了命运融进了故事;而她作为故事创作者本该全知全能的视角时有时无,安排陈楚楚剧情总是失误、明知下属梓锐是戏剧里的搞笑担当却还委以重任导致事情败露,让“作者穿越”这一设定,就变成了一个不走心的儿戏。
同样的,女尊男卑的设定也无法深究。剧中女尊男卑在形式上完全模仿男尊女卑的镜像来进行,花垣城里,生不出女儿的男子要被妻家嫌弃,男性少有机会从事军政要职,性别对位的差异成为了一种“东宫娘娘摊大饼,西宫娘娘卷大葱”的肤浅想象;而花垣城的女性有守宫砂、连女尊顶峰的城主也还抱持着“女人需要心疼她的男人”的想法,就更可见其“性别错位”只是一种喜剧噱头。
其实《传闻中的陈芊芊》涉及的“穿越”和“性别地位逆转”,都有成熟的类型作品。以日剧《求婚大作战》为例,男主角在女主角婚礼上追悔自己错失所爱,由此开启的穿越目的明确:寻找挽回真爱的契机;原理明确:一个非现实的妖精的力量。而男主角也几乎没有逻辑硬伤地满足了一个回到自己历史中的角色身份,穿越虽然是一个看点设定,但在娱乐之外还传递了珍惜所爱、爱要勇敢等人生意义。日剧《大奥~诞生》同样是一部性别地位逆转的电视剧,故事给予了充分的补充设定来合理化这一性别格局:一种死亡率极高的病症只感染男性,导致社会人口性别失衡,而少量健康男性承担了为家庭和国家延续后代的重要使命。女多男少、女将军男后宫的设定看似狗血夸张,却最终指向了时代洪流中的人物命运悲剧。相较之下,《传闻中的陈芊芊》的“穿越”也好,“性别”也罢,都没有沿着设定合理化、精细化其逻辑,导致开场热闹,最后却不免一地鸡毛。
“设定”剧俯拾皆是:
多类型剧集的共同症候
《传闻中的陈芊芊》并不是孤例,要说起设定先行、逻辑漏洞不断、世界观不严密的问题,则可以把许多电视剧类别都包含进来。
国内近些年流行的玄幻仙侠剧,就是一个重灾区。玄幻是一种超现实元素,而对应的作品则要充分考虑超现实元素对世界的总体性改变。“哈利·波特”的巫师世界里,衣食住行都因为魔法有了新方式;英剧《好兆头》把一些古典的元素搬到现代,天使、恶魔和世界末日等命题虽然被套上了现代外壳重新讲述,却仍然有其严密逻辑。有人说东方玄幻和西方奇幻的想象力并驾齐驱,但从影视作品来看,却极少见到世界观完整的东方玄幻作品。例如今年播出的《三千鸦杀》,一个仙术大行其道的世界,然而从普通人到王侯将相的生活里,仙术并没有形成新的生产力,更无谓新的生产关系,社会结构、生活模式、战争方式,都还是一种简单的古风中国的模仿和想象。去年的爆款作品《陈情令》也是类似,设定的主角配角基本都是修仙门中人,但许多打斗却还是用剑用拳,比起仙侠,时而更像武侠。而纵观西方的奇幻作品,无论是中土神话、巫师世界、吸血鬼传说等,都保持着贯穿始终的世界观和角色感,都围绕设定的逻辑制造出了一种真正的奇幻世界和异质文化的说服力。
而另一类流行设定也常掉入空壳化的陷阱,就是外星人故事。比起东方玄幻,这更是全球流行的题材,在多国的影视作品中,都可以看到对外星文明和地外关系的想象性的塑造。韩剧《来自星星的你》、英剧《神秘博士》等,都是红极一时或者常青多年的作品,《来自星星的你》虽然是偶像爱情剧,但是对于外星人“都教授”适应地球的磁场、重力、生理等问题都会有所基本交代,《神秘博士》就更不用说,本就是主打科幻的作品,所以在外星设定上也保持着稳定的逻辑连贯。但看国内的“外星人故事”,如今年的《蓬莱间》、去年的《结爱·千岁大人的初恋》等作品,对于外星人的设定和想象都显得潦草和仓促,新奇有余而逻辑不足。
哪怕是更接近日常生活的现实题材,部分也表现出设定剧的症候。典型如职场剧,无论聚焦的是医生、记者、翻译、律师,最后都往往变成职业徒有其表、专业性被人诟病的都市生活爱情故事。今年的《安家》虽然努力摆脱了爱情故事喧宾夺主的问题,但又出现了人情道德和职业精神的矛盾。房产中介拒绝为包养小三的购房行为服务,拒绝为私德不良的继承者服务;倒过头来,却为另一些客户主动垫钱,积极介入私事。在这些段落里,剧集迎合部分观众制造了道德快感,但职业剧的行业逻辑再一次虚无化,带来的还是虽有设定但难以真实落地。
“设定”剧有其缘由:
影像快餐时代的是与非
“设定”剧在剧作上有种种不足,看上去属于瑕疵品或者半成品,这其中固然有电视剧产业上的原因,但从结果来看,“设定”剧为何能在今天的观众眼中仍占有一席之地?这就要从网络时代的视频竞争说起。
这是影像类别高度扩张的时代,亦是影像传播高度便捷的时代,电视剧所面对的视听竞争,已经不再只是来自同类的其他电视剧或者网络剧本身。数字化令原本各有渠道互不干扰的传统视听产品都在网络平台短兵相接,例如电影,再加上新兴的视听形态,例如短视频、直播、Vlog……以及各路UP主、播主层出不穷难以命名的灵活视听内容,都在抢夺观众的视线和时间。剧集的播出越来越讲求“黄金七分钟,生死前三集”,开篇是否能留住观众,成为了越来越重要的生死线。而“设定”剧往往先声夺人,能够开场就很快抛出亮点,留住观众为之驻足。
而媒介竞争催发的,并不只有时间和注意力的争夺,还有审美和观看的改变。网络文学、网络游戏、网络段子、表情包、恶搞视频等等,驯化出新一代的视听文化审美,也在让观看变得越来越碎片化。许多观众收看作品都不再需要完整看,抖音的剪辑会帮他们筛选出极致的段落,B站的解说会帮他们梳理全剧的来龙去脉。而“设定”剧,则与这种碎片化、话题化的快餐文化颇为不谋而合。
当然,“设定”剧虽有其存在的理由,但其本身在剧作上的完成度欠缺也是不争的事实。而且,“设定”剧虽然能迎合部分观众,但电视剧真正的魅力和影响力,还是由戏剧完成度高的作品来承载和体现的。从近年的收视和播放表现来看,电视剧的故事完成度和市场反馈还是越来越成正比。总的来说,“设定”剧还会在一定时间内存在,但当影视发展到更成熟阶段时,相信“设定”剧也会更加成熟完善,也就会告别徒有“设定”的模样。
(杨慧 作者为文学博士、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文化产业系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