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俭导演的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
【一家之言】
范俭导演的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若改名为《余秀华离婚记》也无不妥。纪录片是以余秀华成功离婚结束的。然而,不仅“突然的成名对于生活于事无补”,“久违的离婚”也未必能改天换地。罹患癌症的母亲,命运前路的迷茫,依然是余秀华倍感彷徨的问题。或许,余秀华关于爱的想象仍然只是一种等待,关于未来的期冀依然是惶恐。
余秀华不再是需要同情的脑瘫患者
2014年,余秀华“一诗成名”,看客们带着复杂的情绪,围观这个脑瘫农村女人的《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余秀华以及她的诗,她残疾的身体,她的狡黠和倔强,让她无可避免地成为了一个话题人物,一个媒体奇观。
两年之后,导演范俭再一次把“余秀华现象”从日渐平息的围观和谈论中重新打捞出来,用纪录片来为余秀华做一次真诚的注解。冒着二度消费“余秀华现象”的风险,范俭尽力模糊了“性”“残疾”这些招摇的元素,用摄像机平静注视对面这个河边洗衣的女人,一个爱好写诗、渴望爱情的女人,一个任性、不太耐心、希望离婚的女人。
这个女人跛着脚去割草、喂兔子、洗衣服、杀鱼,身体的不便是那么无足轻重,平静的表情看上去是那么朴实和认命,娴熟的动作甚至可以使人暂时忘记双手的残疾;她屡次和母亲顶嘴,对她一手操办的婚姻和“活给别人看”的生活不屑一顾;她和一年才回来一次的丈夫吵架,吵到结束“呼呼”喘气、“咣咣”踹门;她一点也不怕背负“出了名就抛弃丈夫”的坏名声,电话里气急败坏地对丈夫叫嚣“这个月回来离就十五万,下个月回来就十万”。
于是,她既不再是一个需要同情和怜悯的脑瘫患者,也不是一个思想怪诞、语言放荡的诗人,当然也不是口吐莲花、不食烟火的神话。《摇摇晃晃的人间》让余秀华“落地”了。这次“落地”放弃了身体残缺、女性书写的噱头,放弃了歧视、猎奇、嘲笑、惊讶,放弃了“鸡汤励志”的夸张和煽情。因此,镜头不回避她困难的言语表达和摇晃的行走,也没有选用大篇幅的采访类对谈和那些带有明显引导、咄咄逼人的问题,手持摄像的人物跟拍和小景别的特写拍摄,放弃了强势的情感介入,冷静克制地回归到了对另一个生命爱恨、悲喜和柴米的关注。
纪录片内外,余秀华都是一个诗人
纪录片让观众看到,余秀华不仅在诗歌中极尽她大胆的文字和空阔的想象,直白、敏感、强烈地表达着她对世界、对家、对爱、对性的感受。纪录片之外,她还能为导演范俭读诗,能与研讨会上的邻座的男诗人开着轻松的玩笑,被对方警告“不要打情骂俏”;能反击那些把她的诗说成“流氓诗”的人——“还有人说这是荡妇体呢”;能自负地拒绝记者让她提前看“读者问题”的周到,从容出席各种规格的访谈、会议,镇定应对各路记者的采访,机敏幽默地回答所有带“坑”的提问。这些状态的记录都超越了2015年“余秀华现象”的新闻热点,还原了一个能说会道、敢爱敢恨、甚至任性自恋的女性。
当然,再克制地呈现也无法忽视余秀华是一个诗人。对诗人的记录,诗意不能缺席。于是,片中大量的空镜头与余秀华的诗歌一起,为她沉醉于诗歌的生命伴奏,也为她沉溺于生活沉重的肉体注解。鱼塘中捞鱼、砧板上剖鱼,荷叶水里摆尾的小鱼,共同组成一个女诗人的现实世界。余秀华和丈夫因为离婚“谈崩”的那个下午,愤恨地跑出门去,摇摇晃晃,甚至有些笨拙地跑在两侧种满杨树的乡间小道上,跑在杨树叶子飒飒不停的风里。甚至,片中诗歌出现的位置都没有配乐,诗歌的诗意与现实一地鸡毛的平行呈现,丰满了观众对于余秀华的想象——也许曾是否定的想象或者曾经错误的想象。
此时,诗意不再是这个摇晃的躯体的虚假装饰,不再是对“诗人”进行记录的有意攀附,而是与粗粝的生活共同呈现生活的客观,这种客观也是对余秀华视野的无限接近。
名气和婚姻,其实都在“摇晃”
这个可以改名为《余秀华离婚记》的纪录片,是以成功离婚剧终的。对余秀华而言,丈夫一年回来一次的名义婚姻与解除婚姻,只是让她付出了十五万人民币。我还想知道,余秀华追求灵魂自由、追求爱情的决绝,到底是成名之前就有的,还是媒体合力推动下“滚雪球”式不断膨胀的?到底是物质的自我实现寄予的信心,还是大众推手增加了底气?
没有爱的婚姻解除了,看上去多少是一个成果。但是,大众在解除她婚姻枷锁的热情得到满足之后,是不会和她“从此幸福生活在一起”的。市场逻辑下,舆论消费式追捧之后的遗忘也会减少她的物质回报。“没有诗,人生真的很空洞。”但,让余秀华“生命不再空洞的”不仅仅是她自己所说的诗歌,也包括成名——或者说成为一个公众话题人物。
诗歌只能让她孤独发声,而成为公众人物则让她的发声得到了回应。这种回应让她同样感受到了“空洞”生活的意义所在——几十年来屈从于身体、屈从于命运的灵魂获得了主动发声的机会,获得了主宰个体世界的强烈欲望。因此,余秀华是敏感而聪明的,离婚后的她掩饰不住挣脱牢笼的快意,也在夜晚的路灯光中陷入惆怅:
好像不知道命运,
把自己往哪个方向推,推这么高,
会不会突然甩下来,
会不会突然就粉身碎骨。
正如海报上那个背对观众的丰腴裸体,暗示着余秀华关于爱的想象仍然只是一种等待,关于未来的期冀依然是惶恐。事实上,不仅“突然的成名对于生活于事无补”,“久违的离婚”也未必能改天换地。罹患癌症的母亲,命运前路的迷茫,依然是余秀华倍感彷徨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