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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鬟退下唯美滤镜里只有小姐优雅

时间:2022-03-25

《柳浪闻莺》

《柳浪闻莺》

失业的女性、残疾的劳动者,本都是底层的人民,导演却让她们过着小姐一样的生活,思考着与公子书生的浪漫情调,生活的苦难、时代的阵痛在影片中杳然无迹,日常生活的经验也被导演扫除净尽。为了所谓的美而消弭真,这是《柳浪闻莺》的春秋大梦,试图迷醉荧幕前的我们。

4:3的画幅、轻微抖动的手持摄影、大量的抒情性空镜、长时间的留白、绝少的台词、表演中时刻充盈的泪水、“戏中戏”的嵌套结构、不知所云的唯美片名,哦对了,还有三个主演各一次的裸露,再加上这是一部高水准电影节——上海国际电影节的参赛影片,且这一事实在电影海报中得到明显的强调。文艺片的所有要素,《柳浪闻莺》几乎都齐备了。

茅奖女作者的原著、女导演的改编、双女主的设置,宣传中对女性的同性之爱的暗示——影片简介的最后一句是:“曲终人散之时,放眼世间,她最放不下的那个人,还是她”;北京首映礼上,演员颜丙燕曾笑称“差点说成女女之情”。女性主义自然成为这部电影的一个标签,更是宣传的噱头,对“姐妹情”的彰显也成为诸多观众给予此片好评的重要原因。作为一个意图指涉女性主义的作品的所有要素,《柳浪闻莺》也几乎都齐备了。

以上两点,构成了我们进入这部影片的绝佳视角。或者说,这部电影为我们审视当下中国作为一种类型的文艺片和作为一种大众思潮的女性主义提供了一个绝佳范例。到底什么是文艺片?到底什么是不平等性别秩序的破除和女性的解放?是看完这部影片后我自然生发出的两个问题。

或许“美”是导演在片中要强调的重点,毕竟对不少观众来说,杭州和西湖的美、戏曲的美甚至演员的美,是打动他们的核心要素。确实,导演在片中极尽唯美之能事。在我看来,文艺片概念的正当性是在与商业片的对比中获得的,也就是一种对盈利导向和取媚观众的创作观的拒绝,现实主义的精神和叛逆的态度本当内蕴其中。这种叛逆是对以观众的感官刺激为审美趣味的叛逆,也是对试图遮蔽真实的世俗权力的叛逆。丧失了这个内核,以唯美拒斥现实,以美消弭真,徒有那些被前辈艺术家积淀下来的、本是为了服务于这一精神内核的形式,将自己打扮成所谓的具有较高文化资本的文艺片,以吸引附庸风雅者,是一种颠覆性的讽刺。

丫鬟退下

“只演小姐,别演丫鬟”

不像银心有一个已经在省城杭州立足并且很有主意和手腕的表姐,垂髫除了她的琴师男友,无人可依。没有留在省城的剧团,也最终离开了县剧团,眼睛又日复一日地坏下去,只能去学推拿维持生计。在这种背景下,垂髫的生活必然更加艰难,而她还怀抱着会让经济状况更雪上加霜的演戏的梦想,那就一定要为生存付出更多的努力。

而银心虽然成功地留在杭州,但只是一个边缘演员,与同事相处也不融洽,在国营剧团的改制浪潮中又被通知第一批下岗。事业遭受重大打击,与工欲善的情感关系中,又是纯粹单方面的付出。可想而知,她的生活也是艰难困苦的。

可是她们除了在这段纠缠不清的三人关系中彼此愁苦,有为生计发过愁吗?

当垂髫得知银心窃占了她留在杭州的名额后,对银心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以后只演小姐,别演丫鬟。”这倒是可以代表这部电影的创作者的一种价值取向。

在杭州汇演结束之后,垂髫和银心在后台用卸妆棉文静、细腻地卸妆,实在是贤淑淡雅。可是进过戏曲后台就知道这不过是一种浪漫的想象,这不是戏曲演员的卸妆,而是小姐的修容。垂髫在徐州的按摩店为工欲善推拿时,手法轻柔,速度缓慢,像是一种摆弄式的舞蹈,是大家闺秀式的对平凡劳动的垂怜。而工欲善为了配合这种不真实的表演,也只好被导演套上绝不会在这种小推拿店出现的白色浴服。

后来在乡下唱戏时,她们演出的场地是古色古香的老戏台,后台窗明几净,窗外绿杨依依,戏服颜色鲜亮、光洁如新,那个环境简直比省剧院还好。她们住的阁楼,简直就像久居城市的人根据自己的乡村幻梦建造的高档民宿。她们的衣服永远整洁熨帖、从不重样,她们的身体和四肢没有任何为生计奔波的痕迹,没有任何劳动带来的衰败,台上是小姐,台下也十指不沾阳春水。能够激发一个有文化的画工喜爱的、与其相配的现代女性,就必须是一个不事生产劳动的小姐吗?

此外,工欲善到底作何营生?经济来源是什么?原著小说是说他开有一间扇庄,电影中似乎延续这一设定,只不过将工欲善的扇庄营造成了一个艺术家的工作室。满眼都是古玩拓片,名家墨迹,恐怕非大家不能有这样的工作环境。工欲善似乎变成了一个大隐隐于市的高人,住着不知谁名下的青庐,花着不知来路的财产,有人愿意“倒贴”,他却想征服一匹远方的烈马。

这倒是当下影视作品的一个普遍现象,将“青春的烦恼”作为主题,可是那里面刚刚毕业的普通青年在大都市的日常都是华服美馔、宝马香车,他们的“普通生活”让荧幕前的我们自卑,而这自卑本该让创作者羞愧。

但《柳浪闻莺》不同于表现当下的影视作品,也不同于带有某种架空色彩的古装偶像剧,这部电影通过具体时间纪年,将这种对底层的浪漫想象投影进了真实的历史时空中,而那是依然留存于很多人记忆中的一个切近的历史时空。它试图篡改我们的记忆,只留下作为文人而非画工的工欲善,只留下作为现代艺术家而非失业按摩工的垂髫,只留下作为小姐而非丫鬟的戏剧内核,磨平那些转型时代的血与泪,只留下了莺歌燕舞、春雨朦胧。失业的女性、残疾的劳动者,本都是底层的人民,导演却让她们过着小姐一样的生活,思考着与公子书生的浪漫情调,生活的苦难、时代的阵痛在影片中杳然无迹,日常生活的经验也被导演扫除净尽。为了所谓的美而消弭真,这是《柳浪闻莺》的春秋大梦,试图迷醉荧幕前的我们。

丫鬟退下

银心的高光时刻一个出走的“娜拉”

对越剧女小生性别特质的讨论是电影中重要的内容之一,“第三性”的概念成为从创作者到观众都津津乐道的话题。但电影到最后似乎也没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即为什么女小生是“第三性”?为什么这个“第三性”是特殊的、跟既往的性别认知是不同的?小说将女小生的“第三性”解释为“超越男女”,这已是玄而无实;电影中则只是借垂髫之口在结尾处说了一句不知所云的话:“我不知道怎么说,但我就是知道了”来草草收束。可不要忘记,戏台上的越剧小生是女扮男装,而剧本里的祝英台才是女扮男装,那扮演男扮女装后来又回归女装的祝英台的银心,为什么就没有以女性之身扮演梁山伯的垂髫特别呢?

《梁祝》中祝英台运用“扮演”的策略,获得了与男性一致的受教育权,并且试图争取自主的择偶权,争取女性的权利,而悲剧结局,则意图唤起观众对男女不平等和家长钳制子女婚姻自由的抗争,那么现在《柳浪闻莺》中对女扮男装的女性演员的强调,意义是什么呢?

垂髫在影片中多次对银心说“我养你啊”,结合垂髫的生活境况,这句许诺几乎不可能实现。或许原著作者和导演意图体现扮演男性角色的女性演员身上所具有的“男性性”,以演员的身体调和男女性别认知的分割。但垂髫跨性别扮演的戏剧化恰恰在于她是个“戏痴”,她的舞台与生活不可分割,在此基础上强调垂髫的特别,在对比中又强调她优于银心,一个像男性的女性优于女性本身,难道不依然是既有的男性优于女性的复制吗?

从整部影片来看,银心似乎确实经历了一个“觉醒”的过程。工欲善与其说是银心的自主选择,不如说是表姐为她选择的合适的结婚对象。在二人的相处中,表姐承担了导演的角色。请工欲善讲学并引导二人初次相见、劝说工欲善放弃对垂髫的感情、请工欲善看银心的汇报演出,无一不是银心表姐的规划,银心完全将自己的思考能力让渡给了表姐。

在影片的前半部分,银心对工欲善没有过直接的情感表露,也没有单独相处的时光,是表姐教导她如何追求目标,要不然“男人和名额都要让别人抢去了”。甚至明知道工欲善喜欢的并不是自己,银心仍然按照表姐的意愿,为工欲善干起了老妈子的劳计;听见工欲善酒醉中喊着垂髫的名字,还甘愿冒名献身。

只有当垂髫最终退回那柄桃花扇,工欲善又在酒醉之中对银心展开完全不着边际的婚礼设想,银心才忍无可忍,极为迅速地收拾好东西,一阵风似的去了。“娜拉”终于走出了家门,跳脱出表姐为她设定的人生轨迹,厌弃那个不知好歹的工欲善,去拥抱自己的生活。她满面春风地去寻找垂髫,在乡下唱戏,试图用自己的诚实劳动创造美好生活。而工欲善来看她们的社戏的时候,银心已经可以轻松自然地叫一声“工老师”,彻底放下与工欲善的纠葛。那应该是她在全片中最亮丽的时刻。在她们的演出遭遇困境的时候,也是银心找到了继续实现垂髫梦想的方法。

但这个方法是什么呢?银心最后还是答应了一直追求她的于老板,借助金钱的力量换取她们的生存。而正如歌厅的一幕所表现的,从来没有干净纯洁的金钱付出,钱的背后隐藏着的是对性的购买和索求。刘老板用激烈的手段表达了这种诉求,于老板则是用温和的方式实现了这种诉求。刘老板的失败和于老板的成功只体现了手段和耐心的差别,而银心和垂髫在这种交易中承担的代价一直都是一致的。一个觉醒了的银心,一个出走的“娜拉”,这就是她的归宿?

丫鬟退下

有谁注意到那个“透明”的琴师吗

垂髫则一直都是独立女性形象。在得知没有被省越剧团选中后,也就跟着琴师男友淡然离开,在眼睛状况逐渐恶化之后,通过学习推拿按摩以维持生计,在琴师男友的帮助下努力地寻找重新登台演出的机会。但是我们发现,在垂髫的生活中,琴师男友扮演了一个至关重要的角色,没有他,垂髫的生活可以说寸步难行,她的梦想也永难实现。

琴师男友对垂髫无微不至又相敬如宾,垂髫对他呢?恐怕只能说是冷漠视之,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垂髫毫不顾忌地发展与工欲善的暧昧情愫,甚至不用避讳琴师的在场。琴师最后将桃花扇送还工欲善,二人竟然可以自如交谈,工欲善没有亏欠之感,琴师也平常处之。而更为奇特的是,琴师打伤那个意欲调戏垂髫的老板被送去劳改之后,垂髫马上就把琴师多年的情意转头放下,找到工欲善同居。这是一个具有独立人格的女性吗?还是看似独立实则时刻需要男性的照拂?

三个主要的男性角色中,琴师付出最多、受苦最深,却一无所获,而且影片中没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多金的于老板成为银心离开工欲善之后的归宿,多才的工欲善成为琴师入狱之后垂髫的归宿。这似乎成了一个团圆的结局:在垂髫和工欲善的感情中,所有人似乎都在等待琴师的离开。

影片有一个隐藏的阶序结构,最高的是拥有较高文化资本但经济水平也不差的作为艺术家的工欲善,其次是拥有较高经济资本、能欣赏越剧的于老板,最底层的是经济地位、社会阶层底下的琴师,哪怕付出最多,还是可以被轻易放弃、扫入尘埃。

可以说,电影中表现的不是女性的真实状态。当我们在欣赏小姐的优雅的时候,别忘了背后的那些暗影。今天大量的意图指涉女性主义的作品,刻画的实际上都是衣食无忧、有仆人伺候的小姐的生活,而仆人的生活和情感,是不被关心的。这哪是女性的解放,不过是滴血的桂冠,而桂冠终将化为锁链。最好别忘记银心的出走与于老板资本的关联,别忘了垂髫的逐梦与她那个永远在默默付出却一无所得的琴师男友的关联。银心的“远走”和垂髫的“归来”,到底是解放的可能,还是觉醒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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