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剧《权力的游戏》最后一季开播了。这部剧前前后后播了8年,无数观众眼巴巴跟着追了8年。甚至不用说观众了,连演员都跟着从青春无敌的小鲜肉演成了熟男熟女的半干型腌制肉食,比如布兰的扮演者进入青春期“长残”的问题就曾困扰了不少观众小姐姐,如今终于来到了大结局的时刻。对观众来说,故事真正的完结篇即将开始,主要人物哪些惨死哪些幸存、谁能坐上铁王座成为最终赢家、异鬼大军最终会以怎样的方式被击败(相关剧集的画面效果我相信可以直接当作冷兵器魔幻战争史诗电影来看),这些都是观众的期待焦点,也可以说构成了整部剧最后、也是最大的包袱。
然而在我看来,这部剧在前七季过后就已经完结了。当然不是说拍得不好可以弃剧,我本人是这部剧的铁杆观众;也不是说结局设置一览无余,至少目前看大结局的画风还可以有诸多变数。我所指的是,《权力的游戏》到目前为止,已经完成了其自身的结构封顶以及逻辑闭合——就好比蛋糕本体已经做好,它的味道和形状不会再发生变化,至于在蛋糕顶上放樱桃或是放草莓,只不过是用来启动鼓掌环节的最终仪式而已。
而当我们有意识地审视并总览这种结构和逻辑意义上的“完结”景观,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为何这部剧会如此令人大呼过瘾、欲罢不能。整部剧的故事展开,都是建立在一次又一次“挂”(即人物死亡)与“开挂”(即人物获得超能力、或取得超出常规逻辑的惊人成就)的基础之上;而在此背后,故事的“卖点”完成了从“恶意”到“善意”的转变,其快感生发机制也从最初的“割脓泻火”偷换成了后来的“价值疗伤”。
“挂”与“开挂”
先来说说结构。
事实上,第七季最后一集的“龙穴谈判”一段,已经在形式上把整部剧很好地收束了起来。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故事的肇始与展开,都紧紧依附着各路英雄豪杰放逐离散的命运:他们或流离失所或各投明主,纷纷从大一统的帝国都城君临城中被甩了出去。
这些人中,“小恶魔”提利昂、“小指头”贝里席、“八爪蜘蛛”瓦里斯之类无需多言,原本便是都城权力漩涡中心的熟悉面孔;而劳勃国王时代的史塔克家临冬城就相当于是首都君临的镜像分身、二者处在同一权力共同体内,至于“龙妈”丹妮莉丝,则是前代王朝更迭时从君临城流亡出去的血脉遗存,因而他们也都属于君临城(或者干脆说“铁王座”)的“喷出物”。甩出去的核心人物引出了遍地生长的故事线索,最终在第七季的结尾,因一场大规模战争谈判而重新回到君临城内悉数碰面。从“放”到“收”,这样的结构是清晰而熟悉的,好事者甚至可以拿它来跟《水浒传》乃至《三国演义》类比。然而,这只是结构的表层,相当于房子的外墙和屋顶。在其外观之下,真正起到力学支撑作用的,其实是两根遥遥相望、平行生长、坚不可摧、与人物命运轨迹密切相关的粗壮柱子:它们一根叫“一言不合就挂了”,另一根叫“一言不合就开挂”。
是的,有人物不断死亡,也有人物不断逆袭。二者在突然性和夸张程度上同样令人惊掉下巴。毫无疑问,《权力的游戏》是一场死亡的盛宴,老马丁(《权力的游戏》小说原著作者和本剧的剧本顾问)杀人物是出了名的下手狠:人物死的数量多,每季死三四个重要人物基本属于最低消费;人物死的花样全,被狗咬死的、被龙喷死的,甚至还有被金水浇死的、被徒手捏爆脑袋死掉的。更要命的是,马丁把人写死时经常不按套路出牌,以至于我们在观看过程中会不断受到惊吓以至于原地懵圈。
举例来讲,观众追剧时往往会本能地寻找主角、并迅速地将自己的情感认同投射在主角身上。而《权力的游戏》偏偏是一部热衷于杀“疑似主角”的戏。这一点上,史塔克家族的遭遇最为典型,一眼望去,这一家人几乎都带着主角光环,结果一家人差点全部死光。第一季里老公爵艾德·史塔克怎么看怎么像主角,身居高位、血统高贵、武艺高强、为人正直,甚至成功挖出了后宫阴谋的爆炸性真相、眼看着就要扶持着整个王国走向中兴。然而一夜之间画风突转,史塔克公爵咔嚓一声丢了脑袋——我相信不少观众直到巨剑劈下的前一秒还傻傻地相信“刀下留人”的狗血桥段一定会来。
等到大家好不容易接受了艾德已死的事实,他的儿子罗柏·史塔克开始显出主角光晕了:自古英雄出少年,少狼主领兵南下为父报仇连战连捷,如果说把父亲写死就是为了给儿子登基垫脚,倒也说得通。于是观众一颗悬着的心慢慢放了下来,看来罗柏是最终会登上铁王座的。然而没多久便是著名的“血色婚礼”,罗柏又是毫无征兆地领了盒饭,狼家核心团队几乎团灭。
老爹死了,嫡长子也死了,剩下一个私生子琼恩斯诺(即大家所一贯昵称的雪诺),经过几季的磨难成长,终于可以确认是主角无疑了。这位擅长绝处逢生的角色,在率众挡住野人进攻、成功当上守夜人军团总司令、并历史性地与野人结盟抗敌之后,眼看就要书写一段传奇。然后他死了。被自己人捅死的。当然,雪诺通过此后的复活证实了自己佩戴的确实是货真价实的主角光环,但不要忘记他是被捅死在第五季的最后一集,毫无准备的观众要在震惊甚至绝望的心情中等待足足一年,才会知道后面将发生什么。这种煎熬实在是可怕的,反正我当时追到这里连砸电脑的心都有了。
出其不意的死亡事件,不断地激化众人物和诸势力间的矛盾纠葛,推动着剧情不断向前发展、并横生出精彩的转折。与此同时,有人俯冲坠毁就有人逆风上天,《权力的游戏》中也有几位人物完成了开挂式的逆袭,最典型的如烧不死的丹妮莉丝、捅不死的雪诺、开启了全知全能上帝视野从而超越了凡人生死的布兰等等。
“开挂人物”的各种超神表演在此无需逐一复述,总体来看,这些超神表演所发挥的功用至少有三重:第一是增加故事的传奇性也即好看程度。第二是为重点表现对象打上高光、以此引导观众情感按编剧意图“站准队”(这个道理就像球迷们大多喜爱皇家马德里或者巴塞罗那这样的超级强队、而不是拉斯帕尔马斯之类保级队伍一样,强者总是最容易吸粉)。第三则是为了填坑:举一个最典型的例子,如果布兰没有“开天眼”获得超越时空限制的全知视角,那么“小指头”贝里席故意挑拨珊莎和艾莉娅姐妹关系的计策几乎肯定会成功(类似的伎俩在布兰开挂之前可谓屡试不爽,“小指头”从未失手甚至一直都没有被发觉和戳穿),进而这位出身贫寒的阴谋家多半会成为这场宫斗大戏的最终获胜者。
“挖坑”与“填坑”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作者需要填坑?或者说,为什么坑会存在、以至于需要动用“开挂”一般的超能力去填?正是在这里,我们看到了这部作品深层的逻辑秘密。作为阴谋家的“小指头”贝里席必须先要(不出所料地)大获全胜——这是《权力的游戏》真实的部分、“本我”的部分。然而此后,这样的阴谋家还必须得一败到底——这是《权力的游戏》理想的部分、“超我”的部分。这几乎是整部剧贯穿始终的核心思路,在此意义上,《权力的游戏》可以分为前后两个部分(当然两部分的边界并不清晰更不绝对),前半部讲“天聋地哑”(挖坑)、后半部讲“因果有报”(填坑)。前后两部分的故事都令观众感到爽快过瘾,但两种爽感的发生机制却是截然不同的。如同我开篇时形容的那样:前半部分的爽感来自于释放恶意,后半部分的爽感来自于重建善意;前半部分是在“割脓泻火”,后半部分是在“价值疗伤”。二者缺一不可。
艾德·史塔克、“少狼主”罗柏、守夜人雪诺、还有“红毒蛇”奥伯伦亲王……在那个真实的、“本我”的、奉行丛林法则的世界中,好人在不断死去。那些珍视荣誉的人、内心善良的人、占据道义高地的人,一次次被阴谋和猥琐打败;占据上风傲视群雄的似乎永远是冷酷残忍或自私恶毒的角色,例如泰温·兰尼斯特和王后瑟曦。至为典型的一幕莫过于月门比武审判。当波隆出于利益而代表“小恶魔”提利昂出战(那时的提利昂还是一副反派形象)、杀死决斗对手并将其尸体扔下月门,全场的骑士贵族们愤怒了。“你不讲荣誉!”他们骂道。然而愤怒又能怎样呢?胜利终究属于“小恶魔”和他的雇佣兵。“没错,我不讲荣誉,”我记得波隆微微一笑,伸手指向月门之下的万丈深渊,“他讲。”
坏人逃脱惩罚、好人不得好死,这样的情节无疑是令人气闷不爽的。可是,奇妙之处在于,当这种“无情无义”在一部作品中反复呈现以致成为常态,观众又会在逐渐适应之后,产生出某种近乎发泄的恶毒快感:他将乐于看到,自己现实中承受过的不公与冤屈,竟然加倍落在了另一个远比自己高贵又远比自己倒霉的角色头上;进而,一切曾经欺骗和辜负了他的道德说教及价值幻觉,在这里全部被撕得粉碎、甚至被唾上了一口浓痰——这正是他多少次想做而又无力去做的。于是,观众在叹息之余会说:“他妈的,写得太真实了,现实就是这样!哪有什么正义可言?到底还是拳头硬的说了算!”
事实上,当我最初见识这些剧情的时候,也被深深地震撼了。我觉得这部戏真是敢写,它居然敢以如此赤裸、近乎诅咒的方式,揭破真实世界里那些最不堪、最阴暗、最丑陋的恶臭脓疮:恶比善有力量,阴谋比荣誉吃得开,良知和公义常常会无限期地缺席,所谓正义的化身有时竟是彻骨的伪君子或最大的恶棍。单是揭破还不算,作者还要在疮口上支起一面放大镜来细细品鉴赏玩,仿佛不变态不极端便不足以倾泻怨气、以毒攻毒。因此,我一度觉得这部戏不应该叫《权力的游戏》,它应该叫《狗日的人间》,这简直就是一桶剧毒鸡汤、一部虚无刻骨的厚黑主义作品。然而,不知不觉之中,“好人有好报”的逻辑又悄悄偷渡回来了——就像“大熊”乔拉一次次潜回到“龙妈”身边。
咒怨与童话
逻辑的转换,或许可以用“小恶魔”的弑君审判作为华丽丽的分割线:前一幕,拯救城市的英雄提利昂无辜受审,而在那场演技炸裂的激情演说之后,下一幕便是备受唾弃侏儒射杀了权势熏天的老公爵(别跟我说什么弑父之类的母题模板,这重血缘关系只不过是为了提味下饭而倒进碗里的辣椒油);门外,一艘逃亡的小船和一位求贤若渴的女王正在命运的彼岸等候着他。这哪里是厚黑咒怨、哪里是以毒攻毒,这分明就是童话。
咒怨固然减压败火,但唯有童话才能安神助眠。《权力的游戏》绝无可能让拉姆塞真的剥了雪诺的皮——编剧们知道,这里埋藏着观众情感和道德的真正底线。因此,诚然奈德·史塔克因为诚实和善良丢了性命,但这条命最终补给了更加善良和诚实的雪诺,而且补了不止一次:红魔女帮他起死回生,谷地骑士替他赢得大战,班扬叔叔救他脱离异鬼,火龙因他英勇捐躯……就连提利昂这种同样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角色,也得在“龙穴谈判”时押上自家性命去擦他那耿直的屁股。如同一种疗伤,曾有过的恶毒,最终都变成了一笔笔偿还给良心的高利贷。观众们吃着利息,惬意如孩子们吃着蜜糖。
更何况,我们还在剧中看到了那么多“政治正确”的影子。低贱的将成为高贵的,弱势的将成为强势的,被歧视的将成为被珍重的……有些设置甚至完全可以同现实世界里的政治话题热点依次对应。例如种族平等:野人也是人,他们只是在高墙拔地而起时不巧生在了另一侧,为了他们的幸福,定将有英雄如雪诺者要在掌声与泪水的环绕中献出自己的生命。又如女权主义:剧里牛气冲天的人物一多半都是女性,从“龙妈”、雅拉、多恩的艾拉莉娅、“熊岛女爵”莱安娜到“玫瑰祖母”还包括瑟曦,一口气出来好几股势力都是女主子当家;珊莎完成了从“坑爹公举”到忍辱负重的华丽转身,艾莉娅进化成了“伸冤在我,我必报应”的无敌刺客,至于“美人”布兰妮则干脆把自己活成了忠诚与荣誉的活体版名词解释。
因此,让雪诺复活的根本不是什么光之王的预言。真正让他复活的,乃是观众内心深处的道德焦渴、以及现实世界里政治正确的强大惯性。《权力的游戏》所揭示的,是残酷的、无情的、黑暗的真理:“混乱是阶梯。很多人想往上爬但失败了,他们摔得粉身碎骨、永无机会再试。有的人本有机会攀爬却拒绝了,他们守着王国不放,守着诸神不放,守着爱情不放。虚幻,虚幻。只有这阶梯才是真实的,只有攀爬本身才是全部”(这是“小指头”贝里席一段承上启下的经典台词)。但这真理最终被毫无悬念地替换为温情脉脉的价值拯救——借助龙妈浴火不焚的特异功能,借助雪诺踏冰破雪的死后复生。至于“小指头”脖颈上那横开的一刀,大概不会有太多人想着去扼腕叹息一番。他们或许忘记了,在一个没有龙也没有红袍巫女的世界里,这一刀多半会开在丹妮莉丝那美丽的脖子上。
当然,我们无法指责这些健忘的观众,也终究无法指责编剧或者马丁大叔。现实世界当然是残酷的,那些被现代文明礼仪精心打扮遮掩起来的丛林法则,在本质上依然还是丛林法则。但文学艺术之所以存在,不就是为了让该有的结局落在该落的人头上、让该开的刀子开在应开的地方吗?它向我们展示出世界应然的样子、引我们去见证信仰至高的光华——即便仅仅是以虚构的方式。在漫长的黑暗中,这是多么脆弱又多么珍罕的光亮。
Winter is coming(“凛冬将至”),而文学的正义,就是壁炉里那团延续勇气和尊严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