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许多老上海人不同,一说到七宝,仲富兰首先想到的是七宝老酒。
这固然和他童年时品尝七宝大曲的记忆有关,但更因为七宝老酒已成为七宝的一个文化符号,铭记着时代,也勾联起历史。
以仲富兰从事多年的民俗学研究角度来看,这样的风物是一方土地最特别的馈赠,也是其人文地理的最生动注脚。
“一线下肚,回肠气转”
小时候,仲富兰住在徐家汇老街,与七宝相隔一段距离。然而,他的童年记忆中,有这样一幕,反复上演,让“七宝”这两个字深深地烙刻在脑海中――
傍晚,对门的徐伯伯下班回家,手提一瓶老酒。老伴端上小菜,徐伯伯便慢品细啜。偶尔心情大好,把仲富兰叫到身边,用筷子蘸点老酒,让他“咂咂米道”。
白酒特有的甘醇辛辣,刺激着孩子稚嫩敏感的味蕾。几十年过去,徐伯伯已离世,仲富兰仍记得那酒的滋味和瓶子上的酒标――红色的“七宝大曲”四个字,上面是略小的三个字“古桥牌”,商标图案则是一座三孔的拱桥,倒映在粼粼水上。
待仲富兰长大,接触七宝大曲的机会也多了。亲友聚会、婚庆喜宴,推杯换盏之间少不了一瓶七宝大曲。醇香的清流从喉头直入肺腑,仿佛片刻之间散布全身,“一线下肚,回肠气转”,很是过瘾。
上世纪70、80年代,七宝老酒是上海人最常喝的本地白酒。许多人对“七宝大曲”、“上海特曲”、“上海大曲”、“特级玉液”等如数家珍。这些名牌产品不仅连获“上海市优质产品”“商业部优质产品”等荣誉,在长三角也颇有知名度,甚至出口我国香港、日本和东南亚,香飘海外。
至今,不少老上海说起白酒时只知七宝大曲,说不出其他。
被智利海军赞为“魔液”
多年后,七宝老酒酿造技艺列入闵行区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仲富兰也成了民俗学专家,对七宝老酒的来龙去脉颇有了解。
1958年,七莘路一号桥西侧的蒲汇塘两岸,建立了颇具规模的上海七宝酒厂。上世纪50年代,上海正大力发展农副业,其中一项就是养猪。养猪需要大量饲料,以当时的财力而言,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如果以高粱酿酒,酒糟喂猪,岂不节约粮食,一举两得?于是,上海市商业二局在市郊新建多家酒厂,七宝酒厂为其中之一,商标图案就取自七宝的地标――蒲汇塘桥。
和一般酒厂只有一套酿酒工艺不同,七宝酒厂相当地“多元化”:
建厂之初先酿造了酱香型酒,发现上海人不适应,于是专程到杏花村学习,从北方调来高粱,从濉溪请来名师,生产出了清香型的七宝大曲,颇受好评。
上世纪70年代,一位国家领导人在上海进行外事接待,端起茅台,说了一句“上海就没有一款自己的接待酒吗”。于是,造一款代表上海的城市接待酒的任务落到了七宝酒厂。酒厂又学习、借鉴了新工艺,再造新车间,推出了浓香型的上海特曲、大曲和二曲。
从酱香型到清香型,再到浓香型,七宝酒厂杂糅了“各派技艺”,颇有海纳百川的“海派”特色。
1972年,智利海军“埃斯梅拉达”号练习舰应邀前来我国进行友好访问。军人好酒,游览上海时,七宝酒厂便成了重要一站。离开上海时,智利海军赠送了一面锦旗,上书“魔液”两字,七宝老酒名噪一时。
进入上世纪80年代中期,随着人们健康意识的增强,高度白酒备受冷落。上海啤酒市场迅速成长,加上黄酒的强力竞争、洋酒的跃跃欲试,本地白酒节节败退,七宝酒厂连年亏损。虽竭尽全力,仍无力回天,到上世纪90年代中期,七宝酒厂终于倒闭。
一年四季吃羊肉喝烧酒
带着遗憾,七宝大曲消失在上海人的生活中。万幸的是,这件憾事并没有斩断七宝与酒的渊源。
“其实,历史上七宝就是好酒之地。”仲富兰说:“当年,商业二局之所以选择在七宝建酒厂,就与七宝是上海的‘白酒之乡’不无关系。”
早在1912年面世的杂志上,即有文章详介当地土烧“七宝烧”的制作方法。七宝居民历来好酒,至今仍有一年四季吃羊肉喝烧酒的习俗。
多年前,仲富兰就曾在一个大伏天亲身体验了这“烹羊酤烧酒”的独特民俗。
那一天,仲富兰一早即起,邀上三五好友,走进镇上羊肉烧得最为地道的店家。不一会儿,一锅白煮羊肉热气腾腾地端上,膏脂洁白,肥瘦相宜。再要上一瓶烧酒,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谈天说地,煞是惬意。这羊肉烧酒一直吃到日上三竿,吃得人大汗淋漓,方才尽兴而归。
照理,江浙一带黄酒盛行,但七宝却盛产白酒,又有吃羊肉喝烧酒的习俗,这是为何?这引起了仲富兰的好奇与探寻。
从地理角度而言,七宝地势较高,特产高粱,是一个原因。至于吃羊肉喝烧酒,有朋友告诉他,这是当地农人“以本土物产为出发点,顺应时令安排饮食生活”。
羊肉烧酒的习俗当然与农事有关。汉代典籍有记载,“田家作苦,岁时伏腊,烹羊炮羔,斗酒自劳。”然而,农人庆贺应在秋收之后、中秋前后比较合理,为何非要选择在伏日呢?
进一步了解后,仲富兰发现,吃羊肉喝烧酒并非七宝独有,在长宁北新泾、普陀真如、松江张泽等地都有这种习俗。他心中的疑问更深了。
民俗是历史的注脚
近些年,仲富兰就这个疑问先后请教了一些学者。苦于上海古代史料实在匮乏,答案都不甚了了。
一次,他与好友、上海师范大学文化创意研究中心研究员张治中探讨,获得了一个重大发现――若把这些都有羊肉烧酒习俗的地方连成一线,它竟然和上海的一条古河道――走马塘大抵重合。
走马塘,是横贯上海市区北部的一条长长的小河流。走马塘的得名与南宋抗金名将韩世忠有关。相传,韩世忠曾在上海的大场、江湾、青浦一线驻扎过,每次巡视屯兵情况,总要骑马沿塘岸疾驶,后人为纪念他,遂改名为走马塘。如今,走马塘的西部一直绵延到嘉定区的封浜,但东段有一部分却早已因淤结而填平,剩下的一段东至军工路边与虬江相连,是为东走马塘。
张治中说,走马塘沿线有不少当年韩世忠军队的 望塔遗迹;建国后,走马塘沿岸的普陀、嘉定、闸北等地,都曾挖出过酒瓶山。这些堆成小山的古老酒瓶,也与韩世忠有关。
这些酒瓶,制造于南宋和元朝时期,高19厘米,最凸处直径10厘米,瓶口径6.3厘米,是当时军队士兵用于取水的工具,其功能相当于现在的军用水壶。它外形瘦长,两头尖,随身携带十分方便。韩世忠攻打金兵时士兵使用的就是这种“水壶”,因此它又被称为“韩瓶”。
仲富兰由此联想:韩世忠是陕西人,他率领的兵大抵也是北国男儿。军中子弟,好饮海量。将士出征前、凯旋后,少不了痛饮一番。烈酒下肚,豪情万丈,挥手一掷,将“韩瓶”打碎,日积月累,碎片便堆成了一座蔚为壮观的酒瓶山。
他又进而想到,也许这些北方男儿中就有一批留在当地,繁衍子嗣。经年累月,好酒的习俗就积淀和遗留了下来,与当地的盛产――羊肉结合在一起,顺应当地居民的需求,融合成了“吃羊肉喝烧酒”的民俗。
如此说来,吃羊肉喝烧酒的民俗,恰恰是这方土地历史上人口流动迁徙的最生动注脚。
“生活中常常有这种现象,越是看似熟悉的事物,似是而非的问题就越多。许多东西耳濡目染,就不去追问了。”仲富兰说。
然而,如果追问下去呢?
从记忆中的七宝大曲,到吃羊肉喝烧酒的七宝民俗;从建国后本地白酒的兴衰,到1000多年前这片土地上的人口流动迁徙,一壶七宝老酒,竟能纵横千年,牵引、串联起许多生动的故事,为其人文地理写下生动注脚。仲富兰觉得,这正是民俗学的魅力之一。
(解放日报记者 曹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