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小满”这一程,才发觉,季节原来是一种递进句式。
二十四节气里,“小满”仿佛乡下人的一个乳名,给人一种灌浆的幻觉,油菜荚郁郁累累,沉甸甸的松花黄,一路铺向天边;小麦青黄相间,蚕丝一样纤细的白花尚未落尽,数不尽的一念一时一地的感怀。菜园里的瓜果菜蔬,呈现出一年里最繁盛的景象,小白菜秧虽被虫子吃到豁了边,但依旧绿意葱茏,瓠子、丝瓜、南瓜、葫芦的藤蔓肆意延伸,豆角秧的触丝已经攀到架子上,茄、椒的花期一波胜过一波。留下来年做种的芫荽、茼蒿陆续结了籽实。长在地边的艾草,绿蓬蓬的香气分外醒脑……低洼处,塘堰边,青蛙数不尽的“呱呱”声。人站在田野,放眼四望,仿佛千年万年陷于绿天绿地里拔不出。
河边的蓼最好看,赤红的身体骨感寡瘦,开浅粉小花,满身清气,但也不孤高,河水一般淡淡远远,天生具有入画的气质。画蓼画得好的,还是古人——无论画,抑或作画的人,都是独孤的,跟繁嚣的人世隔了一层,这一隔,便隔出了美和艺术。一如齐白石的《稻雀图》:两根苍黄的稻穗上停着一只麻雀,简单几笔,让我看了又看,心中江海翻滚,满身菜蔬气的齐老头,下笔如此清丽出世。
除了蓼,蒿子也好看,蒿子开花,比稻麦扬花更动人,天生不被人类驯服的山野之性,有逸然之态。这时候的乡下,漫山遍野都是小满的气息,饱满,悠扬,是老牛竹笛,暮色晚归,也是细雨横斜……
在城里,这种气息就会被削弱,无非走到哪里,都绕不开着火一样的石榴花,比着火更用情的还有合欢树,开花不分昼夜,仿佛把一生的美都捧在手心呵护。几场雨后,粗壮的樟树上布满苔藓。绿作为一种鲜嫩色,附着在樟树苍黑的躯干上,一明一暗的对比,好像一个穿黑裤的女性,披了一件绿衣裳,端庄里不失灵气——走到“小满”这一程,才发觉,季节原来是一种递进句式。立春是把一年的调子定下来,惊蛰则加强一下语气,再佐以雨水、谷雨铺垫,转身就到了小满,该来个飞跃递进了吧。于是,所有的植物都听话,在递进句的引领下,一日深似一日——极目处,皆是阴翳,倒应上了书上说的“嘉木清圆,树荫好凉”。
我家门前小竹林里,清瘦的笋子依然前仆后继往出钻,个别的,离竹群远得很,仿佛赌着气,喊都喊不回来;大片萱草到了花期,赤金一样的花被举在头顶。孩子们不明就里,以为黄蝶,颠簸着去捉,揪一下,再揪一下,五瓣大花落雪一样簌簌而下,周围的几十朵,也不便过问,依然开得憨痴。
每一个尊贵的凌晨,总是苦于被房前屋后的鸟雀们吵醒,南卧换北卧,依然于事无补,干脆爬起来,也没事可做,索性给露台上的南瓜再浇一遍水,顺便望望黎明前的夜空,慢慢地,天也亮了。去菜市,买点毛豆壳,回到小区,找一处树荫,坐下,一颗一颗剥,漫漫漶漶里,把日子过得淡远些。李商隐写:深居俯夹城,春去夏犹清,就是这么个意思。这里的“清”,应作“淡远”解。
天,终于热起来。大人从床顶抽出几张久违的席子,有蔺草的,也有篾子的。小孩兴兴头一张一张抱到河里。打开席子,整张铺在河面,小刷子仔仔细细刷,每一处褶皱都不漏掉。夏天用的东西,除了席子,还有竹榻,宽窄尽有,宽的可容两人,窄的为小孩而备。我们同样不辞劳苦,一张一张地,把它们抬到河里洗。
记忆里,一直有麦色的竹榻配金黄的咸鸭蛋这个意象。遥远的七八十年代,每一顿夏天的晚餐,我们都是在门前的院子里完成,以竹榻当桌,四面围上小竹椅。满满一大白铁锅绿豆稀饭蹲候一旁,咸鸭蛋切成薄片,堆在瓷碟里——童年的长夏美丽无匹,可以慰藉一个人很多年。那个年代,没有电扇、空调,屋内闷热,大多选在露天睡眠,小孩子没甚瞌睡,需要看过多少星辰听过多少蛙鸣才能进入梦乡?无尽的星光月色萤火虫,同样可以把一个人日后的梦境照亮一点。
在城市里生活了二十余年,可惜始终没能学会领略或赏识所谓的文明,秉持的还是一个乡下人的视野与见识,走到植物繁盛之地,会不由自主多停留一阵,并心生喜悦,如同看见长势良好的草坪,第一反应就是——如果用来放牛该多好哇!
时代的步子不知比动车还要快多少倍,所谓的乡下,是回不去了。在露台上种两棵南瓜一株扁豆,权且算是对于乡村日月的致敬,也是对于节气的一种默默回应了。(钱红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