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资讯
首页 > 国内资讯 > 上海新闻

一次关于城市噪音的行走

时间:2019-06-01

    城市是在变吵还是安静?

    感受和数字可能并不完全匹配。

    环保部发布的《中国环境噪声污染防治报告(2018)》中,全国最“吵”的城市不是京沪等一线城市,在省会城市里是以均值59.3分贝位列第一的哈尔滨。最安静的城市是拉萨,均值48.2分贝。

    报告还显示,2017年,全国各省(区、市)环保部门共收到环境噪声投诉55万件,占环境投诉总量的42.9%。而在2015年,这个数字是35.4万件,占比35.3%。

    2019年4月1日,受全国人大环资委委托,生态环境部召开了《环境噪声污染防治法》(以下简称“噪声法”)修改启动会。

    城市噪音污染问题的本质是人类发展与宜居的必然矛盾,至今仍然是中外城市治理中的一项重要议题。在很多与声学相关的研究者眼里,上海是国内降噪办法最多样的城市。

    管理噪音是门科学,也是门艺术。

    我请了一位声学学者和一位声音艺术家,聊了聊身边常见的降噪办法,进行了一次关于城市噪音的行走。

    1

    我和殷漪站在静安区大悦城门前的十字路口,足足5分钟。

    5月的工作日下午,城市还处于不疾不徐的慵懒之中。如果不是和殷漪一起,我从未如此调动听觉感受身处的环境。远处工地,尚在建设的大厦中,钢筋和水泥偶尔撞击,“哐哐”作响;近处,20米开外是公交站台,往来的公交车到站、开门上下客、驶离。细数,8辆公交车里6辆是电动车——我这才留意到上海的电动公交车普及率已如此之高。电动车启动时,是一种沉闷的声响,行驶起来后更为轻盈,但轮胎摩擦柏油马路的声响并没有减轻。

    整体而言,“(噪音)还可以接受吧?”殷漪侧过脸问我。

    半分钟后,一辆企业班车打破了“尚可接受”的程度——这是一辆燃油车,短暂停留下客后,它启动,发出轰鸣,席卷了整个路面。

    3天前,我请身为声音艺术家的殷漪领我看看身边的降噪措施。殷漪2008年投入城市的实地录音中,近两年一个明显的感受是,“上海整体交通上的噪音减少很多”。

    降噪最有效的方法是让交通工具更安静。殷漪认为上海推广电动车就是一个效果明显的办法。国外一些城市的经验还包括,使用低噪音的轮胎、使用半柔性的路面材料;在繁忙道路和居民区之间设立隔音设施;以立体交叉路道代替十字路口,采用智能信号管理来减少车辆的频繁起步;禁止大吨位车进入城区,停车十秒以上必须熄火等。

    选择在静安大悦城附近,殷漪还有另一番用意。

    他领我走过蒙古路、西藏北路路口,然后指着一个银灰色的柱形装置让我看。

    我围着这个家伙绕了一圈,感觉它看上去就像块普通的广告牌,很低调,什么介绍都没有,但效果却是令人惊叹的——这个设备使得声音像聚光灯一样,投向前方的斑马线,过马路的行人可听到清晰响亮的“请走人行横道线”,但当走到与该设备同一水平线位置附近或者绕到后方,即使离得再近,也几乎听不到声音。

    殷漪之所以能观察到这个细节,是因为他长期录制各个城市的信号灯提示音。他曾经把已录制的城市做成一组声音装置作品《第一公约》——在展厅模拟城市过马路的场景,数只带着铭牌的耳机被安置于斑马线之上,不同城市的铭牌对应这个城市的交通信号灯提示音。这些声音有的比较悦耳,“啾啾啾”,像鸟叫,有的很快,“嗒嗒嗒嗒”,有的是“嘟嘟嘟”,有的是“叮叮叮”,还有循环的人声:“现在是红灯,请不要闯红灯”。

    实地录制的过程中,他发现了一些细节,比如,在日本东京,不同方向的人行道提示音不一样,这对视障人士更友好;还比如,在中国香港,提示音会根据环境声的高低而调整音量,这是在有意识地管理声音。

    殷漪认为,他领我看的聚声装置正是一个细节,说明上海已经有了对声音管理的意识。“我走了那么多城市,真正实际用到信号灯提示声上的,只看到过这一处。我第一次经过时,激动地跟我太太说,上海太牛了。”或许,不久的未来这项技术就可用于广场舞、大型活动播音中,解决噪音扰民的问题。

    现在殷漪的提示音声音库已经增加到30个。他很想把上海这个聚声装置的提示音录入自己的素材库,“可如果只是录音,听众可能无法体会到这种声音定向的特殊之处吧。”他一时有些懊恼。

    我们决定再到地铁里看看。

    2

    坐地铁之前,殷漪问我,来时在地铁上听到什么声音?

    我下意识地回想,那应该是相当混杂的声音,比如交谈的声音,广告的声音,报站的声音。

    但真正站在车厢里,声源比我想象中要简单得多。人们都在看手机,极少交谈,车厢连接处吱呀吱呀的声音,以及呼呼呼的风噪声,成为车厢里声音的主旋律。

    “上海的地铁相对其他城市来说是更安静的。”殷漪说,比如站台几乎都是全封闭的隔音屏,这在欧洲大多数站台都没有。电视屏幕的播放音量曾经很大,但现在已经明显变小。环境噪声越低,传达信息的播报声音就越可以控制音量,从而避免产生“毛刺”般尖噪效果。

    实际上,在此次行走之前,我先去了同济大学声学研究所,所长毛东兴也提到了地铁里的几个降噪细节。

    在研究所,我感受到更多的是声学科学的一面:

    在物理声学领域中,声音的产生是因为出现了振动现象。

    但并不是出现振动现象就一定产生声音,还取决于振动的频率。人类听觉系统可以感知到的频率在20Hz到20000Hz之间(即一秒钟内振动20次到20000次)。

    而噪声,具有一切声学的特性和规律。从物理声学的角度,它是指发声体做无规则振动时发出的声音。

    毛东兴善用比喻解释各种声学的原理。

    上海是全国最早在城市高架路上使用声屏障的城市,同济大学声学所当时参与了最早一段的设计与研究,那时采用的科技叫“微穿孔吸声结构”——“把声音比作弹珠,有吸声结构的声屏障就相当于一块海绵,把弹珠扔上去,它或许会停留,但若没有吸声结构,就像是有厚度的硬板,弹珠就会反弹回来,声音也是如此。”

    而道路交通噪声是混杂的,声屏障对高频噪声比较有效,对低频的效果就差一些。为什么?“高频声音的波长短,低频声音波长长。所谓波长,可比喻成一个人的身高。高频声音比方说20KHz时,波长是1.7cm,面对声屏障,它就像蚂蚁一样难以翻越高墙;低频声音比如20Hz时波长有17米,相当于一个庞然大物,越过声屏障对它来说就是如履平地。”

    上海最早做过绿化降噪,后来研究发现,只有很深很密的树林才会有一点降噪作用,更多是景观作用。

    对于高层建筑,高架上声屏障的效果不佳,政府花了大力气:2015年,上海市路政部门听取居民意见,把为中环线沿线高层住宅居民安装通风隔音窗作为实事项目,为虹口沿线300余户居民家安装通风隔音窗,减少了中环线带来的噪音烦恼。

    在有些情况下,声屏障的设计相当有讲究,比如在轨道交通中,不能做得特别高,否则会影响运行,但是太低,又影响降噪效果,需要反复测算研究;在高速铁路沿线上设置半封闭式或全封闭式的声屏障就更如履薄冰,列车高速行驶时会形成极大的正负压差,如果声屏障的质量出现问题,随时可能会倾覆在轨道上。

    声学专家们会参加规划建设项目的环境影响评价。

    在一些项目中,这些专家有时会为了减少给沿线居民带来噪音影响,直接在会上与建设方“吵”,“逼着他们找出降噪方案”。

    而这些努力,很多是人们无法看见的。

    3

    从8号线人民广场站出站后,我和殷漪去人民公园逛了逛。

    进入公园,粗壮的梧桐、樟树组成了密实的绿色围墙,一直萦绕在耳边的交通噪声很快就消失了。“明显,这是一个慢行空间,一个适合停留的地方。”殷漪说。

    鸟儿唧啾,三三两两游人在水边闲坐,有人带着收音机放起老歌,自然而然聚起一个老年人的圈子;再往东边门走,风从树梢间穿过,麻将声传来。

    “如果你在麻将馆里,听到的都是这种麻将声,你大概会觉得嘈杂,对吧?但在这种环境里,它和鸟鸣、风声混在一起,就变得有意境了。”

    职业生涯的最初,殷漪的工作是一名声音设计师,很商业的那种——熟悉手头的声效资料库,在影视制作的工业流程中,做好为视觉服务的效果。后来,他发现一些问题。为便于快速检索,这些声音都被归类:汽车声、飞机声、水声、动物声以及日常用品发出的声音等。音效库的同质化程度很高,有时录得非常干净,没有任何环境噪声,仿佛是“一具声音的尸体”。

    2006年殷漪去欧洲15天,回到上海下飞机后的第一感觉是,上海怎么这么吵。“并不是指某一种噪音,而是整个城市的空间,持续性嘈杂。”一个灵感于是迸发,他想去分辨一下环境噪声。

    “和100年前相比,我们的听觉环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特别是在城市中。环境噪音的音量很高,许多细节的声音就都被掩盖掉了。我们‘听不见’很多声音。”

    我们聊到了英国《卫报》的一篇文章。文章认为,如今“安静”已经是一种奢侈享受。在纽约,对房屋吊顶进行隔音改造,或者用隔音棉对散热管进行降噪处理,可能需要花费几万美元。在孟买,影院的声学顾问销售供家庭使用的隔音墙,但价格只有富人能负担得起。

    殷漪笑了。他认为,安静是舒适的,但是我们是否需要绝对的安静?

    英国学者迈克·戈德史密斯在《噪音的历史》中写道,噪音之所以为“噪”,是因为它出现在一个有多位成员组成的共同体中,而非与世隔绝的环境。

    “不要把噪音简单化。”殷漪说,他更愿意把噪音定义为不合时宜的声音,“声音发生的机制和空间功能所要求的声音内容发生了冲突。”

    “也不要简单地接受一些观点,比如说噪音对人是有害的,这些都是抽离的概念。科学验证了,白噪音能让人心情更加安静,有助睡眠。”

    从这个角度,他开始试图用一种“噪音”去调制另一种噪音。

    一个品牌曾在新天地附近办阅读活动,场所是一条道路上的一个临时的透明空间。空间旁就是道路,品牌方希望殷漪帮忙做一些隔音,解决掉噪音的问题。但殷漪决定做加法,而不是减法。他设计了一个海边声音的场景,包括海浪的声音,海边鸟类的声音,还加入了鱼缸底部暗流涌动的声音……他觉得在阅读的场景之下,背景音乐已不再是单纯的自然之声,而可以有阅读者自己的文化解读。

    有意思的是,后来这组作品被一位朋友推荐给无印良品旗舰店所在的大厦播放。播放那天,整栋楼都是海浪的声音,有的顾客觉得“高级”,也有人疑惑地投诉,“欸?今天你们的喇叭是不是坏了?”

    4

    我们在咖啡馆歇脚。身边两位时髦的女士入了座,许是好久未见,两人富有激情的交谈声、大笑声,声声入耳。

    我们聊到了“大声之国”。

    一个共通的感受是,与西方相比,中国是个“大声之国”——人们不介意在公共场合发出大的声响。

    “有些大声是功能性的,因为距离远,像民歌里面出现高亢和大音量的地区都是空间距离比较大的。”殷漪说,而在城市里,更深层次的原因是许多人对“公”与“私”空间的界限模糊。

    “这些人有一些年龄特征,就是在他们的成长环境中是没有私人空间和公共空间区分的。但现在的社会空间发生了变化。我们是否应该重新去学习,重新去审视,和这个世界如何交往?是否有这样一种意识,在乎别人,在乎你周围的世界?”

    殷漪认为,公共空间里声音的发生机制以及管理机制,在目前的城市管理中还没有得到足够重视。“我有一个观点,就是城市里面所有的声音,其实都是人行为的延伸,甚至就是人的行为;噪音的治理,到最后其实是对人行为的一种引导。”

    一旦人们开始自我约束,很多小的社会契约就会自然生发:比如美国的无噪音协会建议人们,在鞋跟下钉一块牛皮,减少鞋子发出的噪音;还比如在法国某些隔音不佳的老建筑里,人们发出公约,半夜尽量不按抽水马桶的冲水开关,以免打断邻居睡眠。

    管理应该是更从人的本身出发的。

    殷漪想起了鲁迅公园的一个做法。

    鲁迅公园几十年来每个周末有个雷打不动的传统:数百位老人自发聚集唱红歌。殷漪去观摩过多次,还录制过一个作品。

    2017年他再去时,发现在老人们唱歌的地点旁竖立起一个分贝测量器。

    “公园一般不太会设分贝测量器,这相当于建立了一套自我监控的机制。你可以在公园里唱歌,但也需要看到它可能带来的影响,尽量减少影响别人。”

    降噪的效果如何,殷漪没有客观数据,但一个变化是,老人们开始把唱歌场地从公园主干道移向了支路。“如果它起到了作用,这其实就是一种更加细腻的、更人性化的胜利。对吧?”(记者 王潇)

  • 上一篇:趣话端午小习俗
  • 下一篇:李强:努力打造新一代信息技术新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