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龙浩天上场了。
他的衣服右胸处绣了一面中国国旗,还写着他的英文名“HOTAN”――这件衣服是他被纳入赞助商冠名的“全明星队”的标志,而加入这支队伍,本身就意味着他是中国最好的霹雳舞者之一。
此刻是8月31日晚,BIS(Battle in Shanghai)国际街舞大赛团队斗舞决赛正在浦西的中国船舶馆举行。霹雳舞是街舞的一种,源于街头,风格多样;它与滑板一样,在全球拥有无数青少年粉丝。
19岁的龙浩天反复调整右胳膊上黑色护肘的位置,然后弯下腰,用手肘撞了撞地面,接着双手着地,双脚腾空,试探性做了一个倒立。他右肩内侧有伤,需要充分拉伸,身体只有维持在最热的状态才跳得动。
落下伤是在1年前――2018年5月,第3届夏季青年奥运会霹雳舞项目第三阶段选拔赛在日本举行,龙浩天入围。赛前集训时陡然提升的难度,让他的肩膀不堪重负,比赛前他吞了3颗止疼药,“右肩膀整个麻掉”。
但龙浩天觉得很幸运,他是见证历史的人。那是霹雳舞第一次作为青奥会比赛项目出现。更好的消息是,今年6月,国际奥委会在第134次全会上表示,原则性同意2024年巴黎奥运会增设霹雳舞。
紧接着,今年8月12日,第二届全国青年运动会上,霹雳舞完成了在国内举办的综合性运动会首秀,龙浩天代表上海队赢得社会俱乐部甲组男子亚军。冠军是队友商小宇,他是去年唯一一位闯入青奥会决赛的中国选手。
时代给了霹雳舞者机会。之后,他们将从上海出发,去往世界赛场。
“家门口”
决赛舞者上场,看台观众起身,之前已结束比赛的队伍涌上舞台观战,节奏感极强的音乐混杂着欢呼声响彻全场。对龙浩天而言,“世界”就在眼前。
龙浩天是“00后”,今年刚满19岁,“霹雳舞龄”却已达6年。他眉毛很浓,一双丹凤眼,头发烫过,刘海偏分。
决赛时长为10分钟,双方交替出招。第一个出场的是阿渠,青奥会和青运会时,他是龙浩天和商小宇的教练。出场前1分钟,他刚把腰间的对讲机和手上的计分板塞给别人――他既是选手,也是赛事筹备方负责人之一,“霹雳舞龄”18年。
最后几十秒,对方一位舞者连出大招,光是单手着地、身体360度旋转的大回环就做了8个,现场气氛被点燃,这叫“炸场”。时间到了,音乐未停,龙浩天几个摇滚步就到舞台中间,不服气地也做单手大回环。
“要想让中国国旗出现在奥运会霹雳舞项目总决赛的赛场上,需要你们每一个人的支持!”决赛前,在台上喊出这话的是赛事创办人汪 炅。他在国际霹雳舞大赛上屡获冠军,2018年被聘任为青奥会霹雳舞项目中国队主教练。
2005年第一次受邀出国参赛,汪 炅才觉出自己是井底之蛙,“中国的霹雳舞者该有一个自己的国际比赛!”
回国后,他创办了BIS,在世界各地设立海选分赛区,把国际顶级舞者请来上海,在“家门口”交流。
首届比赛,“寒碜”到仅仅在一间舞蹈教室里举行,因为报名参赛的总共不过60人。做视频,画海报,策划,公关,招商……筹备团队起初就汪 炅一人,他常在现场着急到“猩猩跳”。
2012年,汪 炅到美国奔波分赛区事宜,每天只睡4小时。回国比赛时,他试图做一个后空翻接前空翻,落地刹那,听到“啪”一声响,跟腱断了。
做手术那天是3月14日。汪 炅托人把电脑带到病房,跟团队开视频会议,事情处理完,两张病床一拉,做双臂屈伸。当年4月,BIS决赛,他拄拐杖到现场。当年6月,他又飞去韩国参赛。
今年在中国船舶馆举行的比赛已是第13届,为期3天,参赛免费,观赛免费。“我们在24个海外分赛区海选,有16个世界冠军参赛,奖金全球最高。”汪 炅介绍。
比赛结束,舞台上的霹雳舞者拥抱、击掌,互致敬意。阿渠重新别好对讲机,拿着计分板,站在台下,想起他第一次随汪 炅出国比赛的场景――当主持人介绍他们“来自中国”时,原本持续不断的喝彩声顿时消失。那一刻,他几乎听得到自己的呼吸,“早晚有一天让世界看到中国霹雳舞者!”
找地板
6年前,龙浩天是重庆农村的一名初中生,第一次在学校艺术节上见到别人跳街舞,觉得匪夷所思,“怎么能做得到呢?太帅了吧!”这个13岁男孩在学校里成绩中等,不爱说话,但有一群不错的朋友。
学校开设的微机课是他唯一能上网的机会。每周上课,他都坐在最后一排,课堂任务完成后往往还剩10分钟,他赶紧找街舞视频看,然后在座位旁的地板上尝试。第一次练倒立,他起得太猛,一下子砸到旁边同学身上。
从那以后,龙浩天描述自己“疯了一样”。课间10分钟在走廊里练,晚自习拎着音响到操场上练,放学回家在房间里练……广场和公园他也常去,那里晚上有很多跳街舞的人。夏天练习完回家,他身上满是被蚊子叮咬的包。
18年前,阿渠在广东上初一,他本来学的是滑板,但一个不小心,滑板滑到江里。再买不起一块新滑板,他另选了同样“刺激好玩”且“无需成本”的霹雳舞。
班上练霹雳舞的有20多个男生。七八个同学凑出大概80元,托到香港旅游或做生意的亲戚带街舞比赛的录像回来。每周日下午,他们成群到有录像机的同学家里,反复看那一盘录像,每人盯一个动作,再彼此传授。当时,跳霹雳舞最厉害的几个,在学校里被尊称为B4。
拎着电饭煲模样的录音机,他们每天晚自习时间都溜出去练舞,银行门口用大理石铺设的地面是他们最喜欢的。上美术课或音乐课时,老师管得松,他们把课桌往教室前面一推,打扫出后半部分场地,一群人倒立、旋转。
初中毕业后,顺从父母心意,阿渠到职校读了两年电子电工,全校跳霹雳舞的仅他一人。他开始跟着社会上的舞团跳舞,每周六约在步行街斗舞,有时人还在倒立,城管来了,赶紧跑。
职校读完,阿渠到东莞打工。工厂的地板特别好,铺有一层绝缘塑胶材料,光滑、平整,每天午饭后是他的练舞时间。周末,他找到工厂附近的溜冰场,溜冰者大多在场地边缘绕圈,他到场地中心去,脚上蹬一双溜冰鞋,或双手着地,或手肘撑起,或头为支点,“负重”练空中旋转。
22年前,汪 炅16岁,在上海体育学院上大一。他从5岁起练体操,因为右手软组织撕裂,连筷子都拿不起来,不得已离开体操队。那年,在复旦大学学生活动中心,他看到一群人在做一样的动作,稀奇又有趣,就跟着一起做。回去后,室友告诉他,那是街舞。
当时想跳街舞很难,找不到老师,甚至找不到像样的音乐。但汪 炅极有天赋。只用了半学期,在上海能找到视频的街舞,他都学会了。有批日本留学生在学校表演,邀请会跳街舞的人上台切磋,汪 炅上台做出一系列高难度动作,日本人找来翻译,硬要留下联系方式,每周约他在食堂门口斗舞交流。
父母心
原先铺设好的人生轨迹被霹雳舞改变,从此让父母担心,让旁人瞧不起,是许多街舞舞者有过的经历。
龙浩天的父母在外打工,他平日里跟着舅舅舅妈。没想到,舅舅把他跳街舞的“坏现象”告诉了他的父母。“跳舞的都是街娃!”重庆方言里,“街娃”指整日混迹街头的小青年。
龙浩天和父母达成协议:父母给他报暑假班,过把瘾,开学后不再跳。课程有20天,下午5点到6点半是上课时间,但他每天中午1点就到教室,晚上9点才离开。他觉得,这可能是他最后能跳舞的时间。
再开学,家里管得更严了。舅舅是学校老师,一下课就到他班门口守着,音响也收走。“不能跳舞,好像活着都没有意义。”龙浩天走火入魔一般,找到一个叫“离家出走吧”的贴吧,发帖说想离开家,想学街舞。评论区有好几个人留下QQ号,他选了一个加为好友,对方说可以教他跳舞,还包吃住。
龙浩天毫无意外地上当了。他花200元买了手机,又借了身份证,买了一张去东莞的火车票,最后被一个秃顶中年男人带进传销组织。临近年关,父亲从浙江赶来,花了5万元将他赎出。
回到家,当着舅舅和班主任的面,父亲打了他几巴掌。众人散去,父亲问他:“你就这么想跳舞?”他答得坚决:“我想。”
2014年开春,父亲买了机票送龙浩天去北京现代音乐学院学舞。供全家生活的银行卡里只剩13000元,而龙浩天的学费和住宿费就要19000元,他还有一个要上学的妹妹。
龙浩天明白家里的难处。早上8点,学校练功房还没开门,他悄悄从窗户翻进去,一直练到晚上8点。中午出去一趟,喝1瓶矿泉水,吃2个最大的肉夹馍。这样的生活过了3个月,跳不了了――小腿两侧软组织因长期疲劳受伤。
医生要求静养。龙浩天提前回家,白天休息,晚上练几小时,可过了没多久,病情加重,甚至无法下床走路。
亲戚们轮流上门游说,“学舞害人啊”“跳舞没前途”……龙浩天谁的话都听不进,他只盼着夜晚早点到来――睡前半小时,他能在床上练倒立和俯卧撑,这是唯一让他觉得有价值的时间。
4个月后,龙浩天再次南下广州,这次,他要找业内知名的舞者波子学舞。每个月学费3200元,学了3个月,包吃包住。这笔钱,也是父亲执意为他出的。
工作室
2015年,龙浩天在广州成了职业舞者,四处参加比赛。他已经很少向家里要钱,没比赛时就上街发传单,一天80元。
最穷的时候,“3天没吃饭,到第4天早上7点多,实在受不了,问我爸要了300元”。那天早饭,他买了3个包子,6个鸡蛋,1碗豆浆,1碗小面。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沮丧之时,用手捶墙。
2006年,阿渠也是职业舞者,他在江西南昌向父母借了3000元,租下健身房每天下午的使用权,开班授课。前3个月,他通宵在网吧发帖宣传,只招到1名学生。第4个月,涌进60多名学生,100多平方米的工作室被挤得满满当当。
但阿渠梦想成为世界冠军。2008年,他跟汪 炅联系,想投奔汪 炅。那年3月1日,他坐了一夜火车。早上7点,汪 炅到上海南站接他,“你就这么点东西啊?”汪 炅接过阿渠手上的包,再加上他肩上的行李。这两件行李陪伴阿渠在上海待了10年。
曾经的工作室老板阿渠,搬进宿舍,做回学生。那是住了12个人的三室一厅,他住在厨房的抽油烟机下,挺满意:“空气好啊!”每天从早10点到晚10点,他都泡在工作室练舞。鞋子磨破了5双后,阿渠开始教课。
他所在的,正是汪 炅与石头等人合伙开的工作室。
39岁的石头有一张方正的脸,推了寸头,着灰色宽松T恤、黑色肥大短裤,长相憨厚。
在18岁的年纪上,石头也曾是霹雳舞者,却总跳不出成绩。出于对街舞的眷恋,他转型做了“跑码头”的――专为舞者寻找表演机会,有些经纪人的意思。
2005年6月1日,儿童节当天,合伙人们找来一块板子,写上名字“CASTER”,寓意永不停止的滚轮。在一家小酒吧,一群人举起酒杯一碰,工作室成立了。他们认为,这是中国第一家街舞工作室。
外界有不少声音――街舞应该属于街头,而工作室让街舞背离本意。但石头他们的初心很简单:“想给跳舞的兄弟一个地方。”
工作室租在虹口区长春路的一个两层茶楼,1层办公,2层是舞蹈教室。石头身兼数职,前台、行政、保安、保洁,甚至维修工――2楼洗手间的马桶堵了,水滴在1楼办公桌上,他跑上楼,直接上手疏通。
越来越多优秀的舞者,从天南地北加入这个上海舞团。但也有难的时候。2014年,工作室资金链断裂,发不出工资,石头把自家房子卖了。
如今,工作室有咖啡吧,有潮鞋展示区,还设计了自己的服装品牌,但卖得不好。“我们想把所有喜欢的东西带进工作室,就去做了。”石头说自己不是个好商人,可他从小喜欢看武侠小说,觉得舞团有江湖的感觉,重情义。
奥运会
龙浩天的转机发生在2017年。看到青奥会网站上发布的海选通知,龙浩天很快上传了自己的45秒视频。
商小宇当时远在辽宁锦州,初三辍学,过着练舞房和家“两点一线”的生活。“这不会是骗人的吧?”对于霹雳舞成了青奥会项目这件事,他一点也不相信,但还是听从老师建议,试一试。
直到汪 炅以主教练身份出现时,他们才意识到,这个比赛是真的,并且意义重大。
3年前,汪 炅开始参与霹雳舞项目入奥的推进工作,跟赛事主办人讨论入奥计划,参与制定全球战略方向和竞赛评分系统,同时做街舞文化普及工作。
国内街舞圈里,很少有人觉得这件事能成。
也有人不愿意看到这件事成。来自街头的霹雳舞成为竞技性运动项目,必定会发生改变,比如,根据奥运会的竞技要求,霹雳舞要有独立的评分系统和打分标准,“有3大栏12小栏的评分细则,霹雳舞没有规定动作,但有固定元素。”汪 炅觉得,霹雳舞的灵魂自由,入奥不会改变其内核。
2018年5月的日本,要决出青奥会霹雳舞项目第三阶段选拔赛四强选手之前,汪 炅和商小宇一人点了一支电子烟。龙浩天在旁边,他在之前比赛中被商小宇淘汰了。
“你相信我吗?”汪 炅问。“我绝对信任。”商小宇答。
比赛前,没人想到中国选手竟有可能走到这个阶段。汪 炅临时布置战术,商小宇一遍遍在脑海里过动作。
这场斗舞,奇迹般地,商小宇赢了!从场馆里出来,他和汪 炅抱在一起大哭。
喜讯传到国内,石头眼里有了泪花,他终于等到这一刻――“野孩子”走向世界舞台,有尊敬,有荣誉,有高度。
2018年10月,商小宇赴阿根廷参加决赛。回国第二天,母亲因为心脏病去世。“妈妈把很多话都带走了,但我知道她为我骄傲。”他参加青奥会的每场比赛,母亲都会守着看转播,即便是刚做完手术,连着仪器躺在病床上时。
最近,龙浩天与父亲有过一次谈话。“我爸说,当初不让我跳舞,是怕我坚持不下来。如果我真的喜欢,家里卖了房子也要支持。”这次回家,亲戚们纷纷请他到家里吃饭,连早餐都得安排上。
2024年巴黎奥运会,霹雳舞项目能有中国运动员参赛吗?
“很难,但我们会努力。”汪 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