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籽奶奶和外孙女阿籽在外写生
阿籽奶奶的作品
74岁那年老伴去世,她从中国最西北角来到上海最东南面,从握不住一支画笔,至今画足600多张作品。
去年,徐汇区艺术馆策展“凝视·日常——阿籽奶奶的画”,“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坦荡笔触,无需解读的艺术视角,引来诸多关注和喜爱。当了大半辈子家庭主妇,77岁的阿籽奶奶如今坐在自己的画室里,好像做了一个梦。
在临港美术馆,画家张平拥有一间令人着迷的工作室,滴水湖畔呼啸的风声吹不进这里,画作、家具的摆放呈现出散漫的逻辑。整个空间通透明亮,四处落着发烫的阳光。张平就在这里作画。
阿籽奶奶主动向女儿张平提出要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我们各管各的,我不管你,你也不要操心我”。画室安在张平的工作室斜对面,临港美术馆的同事用阿籽奶奶的画、再寻常不过的器具、盆栽装点起来。第一次走进工作室,等人们都离开,阿籽奶奶摸着木桌发怔:这个漂亮的房子是真的吗?墙上的画真的是我画的?
阿籽奶奶一米五小小的身子,被一盆文竹挡住了。长桌从头到尾堆叠着五颜六色的颜料,她只坐靠窗一隅,穿一件绛红色小棉袄,紫色的丝巾细巧地绕在颈间。阿籽奶奶开始耳背了,听不清人说话时她弯着眉眼凑上来,皱纹里倾泻出新疆塔城风吹日晒的干爽气息。
被人褒奖,无师自通
阿籽奶奶不曾受过专业训练,笔下所画都是生活中触手可及的物件。一只脆梨,一只南瓜,一个陶瓷盆,清洁工送来自家地里种的刚挖出来的包菜、白萝卜,阿籽奶奶仔细地画上黑黑的泥巴。
其中有幅甜瓜,去年办展时,被人拉着问,“奶奶,这甜瓜你是怎么画出来的?太好了。”
她对这份褒奖有些摸不着头脑,这就是艺术家的眼光吗?“我喜欢吃甜瓜,把它画下来,只是这样而已。”
每一幅画的左下角签上日期和大名尹玉凤,厚厚一摞叠在架子上。张平说,600多张画,母亲对画画这事儿上瘾了。
外孙女是第一个老师
到今年7月28日,就是阿籽奶奶画画整三年了。这个日子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因为老头是2016年7月28日走的。女儿们带她去日本散心,尹玉凤看着脚底下黑黑的海浪翻滚着,乌青色的水和天连成一片,船晃得人几乎要掉下去。她竟然感到害怕起来。
从日本回来后不久,她因心肌梗塞发作住进医院,搭心脏支架,被医生断言可能过不了这一年。要强的老太太装着一肚子硬硬的心事,嘴上只嘱咐女儿们,“我要配个拐杖。”张平吓坏了,这怎么行?在她心里,母亲虽然当了大半辈子家庭主妇,但强势又能干,从不是风吹就倒的人。
也就是三年前这天,外孙女阿籽拿着两朵小花跑来说,“奶奶,画画吧。再不画,花都要枯啦。”于是,拐杖不配了,换成了颜料和画笔。当年7岁的小人儿还没有她肩高,一眨眼已经比自己还高一点。
阿籽是小女儿张云的女儿,小时候由她和老头日夜带在身边,祖孙情酿成化不开的蜜。画画这三年,尹玉凤自封阿籽奶奶,阿籽是她的宝,也是第一个老师。“我叫她老师,有时觉得自己好像都没有一个小娃娃成熟懂事。”
16岁当焊工眼睛弄坏了
尹玉凤6岁随父母离开湖南前往新疆塔城支边,16岁当起焊工,因为没有人教,傻傻地把眼睛凑上去捣鼓,没几年就把眼睛弄坏了。她的左眼球上浮着一片灰白的云彩,“你在我面前,我只能看到轮廓。”另一只眼睛也只剩一点可怜的视力。儿子曾带她去乌鲁木齐空军医院检查,病长久了,治不好。她早就习惯了,看到的一切蒙着雾。
19岁出嫁,老头比她年长十岁,两三个朋友帮忙凑足80张票证,买到一件条绒衣服、一匹的确良,婚就结了。爱情是什么啊?她没想那么多,只知挣好一餐饭、一屋房,才能将生活好好继续下去。1963年有了老二,她不再工作,老头在石油单位当司机,大大小小的家务事全砸在她肩上。
在塔城,尹玉凤性格开朗,常和维吾尔族人一起跳舞唱歌。到张平上初中,尹玉凤开始摆地摊卖衣服鞋子。塔城的冬天零下30度,每天一早出摊,提货要坐一天一夜的车跑乌鲁木齐,“好多朋友都被骗了钱,很危险,家里人都不让我干。”她坚持干了十几年,把一片摊经营成一家店,挣钱给家里换上漂亮的新楼房。楼房建在公园前面,她想在那儿跳舞。可是住进新房子,老头生病,舞也不想跳了。
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够夫妻俩忙碌一辈子。“那个时候的婚姻都是这样,为了家庭,其实谁都不了解对方。”阿籽奶奶想起来,老头有回说她是骗子,长着两只大大的眼睛,其实什么都看不清。老头当年写入党申请书,上交以后被人说,“啊呀!你还写入党申请呢?”他才知道,妻子家里成分不好。“他娶了我,也挺对不住他的。”直到老头退休了,他们才真的看见彼此的存在,双方的缺点突然四处冒出来。“他说一句,我顶两句,我的性格也不饶人。”阿籽奶奶又说了第二遍,“真的挺对不住他的。”
画画让她第一次觉得自由
张平和张云都记得,母亲买来的确良,用缝纫机刺绣花,家里的大窗帘,姑娘们的帽子、裙子,都是她“嗒嗒嗒”一手一脚做出来的。四十岁那年,尹玉凤向维吾尔族人讨教学刺绣,人家说你学这个干什么?二十几岁的妹妹都没有学得会。她不吭声,一点点给学会了。刺绣需要根据颜色配线,她飒爽地笑起来,“那算是我以前最像“艺术”的事吧?”
阿籽奶奶一下子想起自己的理想是什么。上学时作文写得好,全班传阅,老师鼓励她当作家。后来家里出事,初中都没念完,尹玉凤从此把这个念头从人生划走。“再提笔想写时,写不出来了。不敢去见那个老师,总觉得自己挺让人失望的。”
每当有人夸恭维她,你家都是画画搞艺术的,真厉害啊。她一概觉得和自己没有关系,“我家的女娃娃不靠谁,都是自己奔出来的。”
两个女儿张平和张云,一个画油画,一个画工笔画。“尤其张平的画,顶天立地好大一幅,我看着都觉得吓人。张平从来不急,她们艺术家都不急。”阿籽奶奶很急,她每天早上5、6点醒来,给老头上香后就开始画画,好像要把一辈子的时间拽回来。她曾没有时间好好凝视除了家庭之外的部分,现在凑近去看一片叶子的脉络,就这么盯着观察一整天。“我第一次觉得,好自由”。
奶奶心态仿佛7岁小女孩
临港美术馆二楼办展,她总会去看看,比起自己画的植物和水果,艺术太难懂了。有一年,弟弟来上海,站在画室里惊得大叫,“不可能,我只知道你会做买卖,什么时候懂艺术了?”她有点不知所错。
只有家里的女人默契地拼合在了一起。张平今年刚结束自己的个展《微光》,因为疫情影响,她像母亲一样把视角收拢到近在眼前的事物。工作室里一张古旧的棋盘格沙发,阿籽躺在上面,便成了一幅画,如今挂在沙发正上方。
上海的春天已经展开,阿籽奶奶把枝桠下结出珍珠般的绿葡萄画得更大一些,“这样看起来好像能闻到香气一样。”有时候画不好,她心里那个尹玉凤就出来了,撕碎画纸,从头再来。
总体上,阿籽奶奶感到高兴,画画以后病莫名痊愈了。去医院检查,哪哪都没问题。她在网上看到有个七十多岁的老太跳芭蕾舞,身材跟大姑娘似的,她特想去交个朋友。
今年夏天前,出版社要为她的画出一本书。阿籽奶奶并不关心,每天着了魔一样画画,笨拙的勾线,调色,凝视生活的日常。这个77岁的银发奶奶的身体里,仿佛有一个7岁的小女孩伸开懒腰,苏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