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青。
就这简单三个字,估计会让今天的评论区吵得一天世界。
原因很简单:有这么一棵大家都吃过的、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蔬菜,大半个中国都叫它“上海青”。
出了国门,远在新加坡,这个东西叫“Shanghai Green”,美国俄勒冈当地超市则称它为“Shanghai Baby”。总之,万变不离其宗,上海青这个名字,早就和兰州拉面、沙县小吃一样,成为了输出至国外的一种文化。
但,来到上海,你去菜场抓住某个上海爷叔,跟他聊上海青,修养好点的爷叔一定帮你纠正半天;烟火气重点的爷叔,嘴上绝对拒绝承认这一蔬菜命名,“巴子”两个字更是在嘴里引而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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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微博账号曾经转了一条写“上海青”的微博,结果评论上来第一条,就是拒绝承认“上海青”命名的典型微博网友。
那么,我们就好奇,这棵能引发文化战争的蔬菜,到底跟上海有没有关系呢?有些上海人如此抗拒的“上海青”命名,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为了研究“上海青”到底跟上海有什么关系,我们第一反应自然是搜索引擎。
百度百科词条是这样定义“上海青”的:上海一带的华东地区最常见的小白菜品种。
看到这句带有一定语病的释义,我们就放弃了。
专业的事情自然要问专业的人,我们找到上海农科院,问了一下上海青的来龙去脉,结果就问到了一段“深藏功与名”的传奇。
“上海青”和上海之间,我们搞清楚了两件事。
第一,上海青这个命名不但可以被上海认领,而且实至名归。
第二,眼下全世界都在卖的上海青,早就是产自五湖四海,说不清了。但重点是,这丝毫不影响它们统统被叫做“上海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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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年前,一棵典型中国青菜的“科技树”在上海被点亮了。
2021年的今天,要想吃几棵青翠碧绿的青菜,随时随地,点开美团盒马,分分钟给你送到家。
但放在四五十年前,想要一年四季都吃到鲜嫩的青菜?基本等于做梦。
北方城市不用说,就连南方,大夏天想吃青菜也是奢侈的,也就是吃上点鸡毛菜。
地处江南的上海,大热天也一样缺菜,遇到灾害天气,连鸡毛菜都能卖得比肉贵。
说到鸡毛菜,这里补充一个热知识,很多人可能不知道,鸡毛菜其实就是上海青的幼苗。
那你一定会想,人类太残忍,连青菜幼苗都不放过。
但事实上是,早年的人类太难了,青菜一旦到了夏天,就永远停留在baby青菜的状态,死活长不大。
很大可能上,吃鸡毛菜不是人类对于口感需求的选择,而是人类对大自然规律的屈从。
吃不成大棵青菜还不算大问题,但要是再遇上个病毒病,对青菜来说,打击很致命。
这里稍微普及一下,中国人最爱的这种绿叶白帮青菜属于十字花科植物,品种分类相当复杂。不过在上海,主流品种其实就一种:人称矮脚菜,或矮脚青。
矮脚菜优点很明显:模样讨喜,吃口酥糯。但缺点更明显:体质娇弱,一旦遭病毒病侵袭,一整片菜地很容易被“团灭”。
从1970年代起,上海一带的青菜动不动就遭病毒病袭击,东倒西歪烂在田里。
1981年10月15日的《解放日报》有这样一段记载:“这几年,青菜一直很痛苦。”
“记得有一年它少上市了一百多万担,人们为买点菜常要深更半夜去排队。为啥青菜供应会出现这种状况?青菜说:‘是病毒害了我。’”
这样一来,菜农们自然不愿再种矮脚菜,纷纷改种其它蔬菜。
1983年3月5日的《新民晚报》上记载着:“矮箕青菜,一直以其品质上好称誉国内,由于易受病毒病危害,产量逐年下减,到七十年代,上海市场已濒临绝迹。”
所以,我们今天看到的理所当然、几乎天天见的这棵青菜,差点就被历史的长河淹没了。
一项挽救矮脚菜的项目从1975年正式启动。
青菜领域的顶级专家、上海农科院园艺所的研究员姚文岳带着科研团队出动,着手研发更为强壮的青菜品种。
怎么救?最关键在于根治病毒病,增强青菜的抗病毒能力,这跟人类与病毒之战一个道理。
农科专家们花了整整8年时间,培育出了初代科技青菜,取名叫“矮抗青”。
在连个实验室都没有的年代,要研发出一棵产量高、身体强壮的青菜,这种科技浓度,是可以夸一句“大神的水平”的。
1992年的《文汇报》上描写这位拯救了中国青菜的研究员说,“姚文岳在极其艰难的条件下开始研究。没有温室,他就穿着短裤、背心,自己动手建造土温室;没有设备搞病理实验,他就借用生化所的科技设备进行植物分离观察和病毒种类分类、鉴定。”
总之埋头苦干8年后,上海农科院成功了,抗病毒能力更强的新品种腾空出世。
矮抗青到底有多优秀?有一组数据可以说明问题:和之前上海主栽青菜品种比,矮抗青的发病率要低2-3成,产量能增加3-6成。
一般品种亩产2000公斤左右,矮抗青亩产3000公斤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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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玉英是上海农科院园艺所二级研究员,1984年就加入了姚文岳团队。她给我们补充了一个细节。
科研人员在研发时,除了考虑抗病毒能力,还兼顾了青菜的长相和口味。
他们调研发现,上海人普遍更喜欢个头矮一点、收腰花瓶状的青菜,但叶柄要肥厚、像汤匙,叶片要宽、长得舒展,也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一棵标准上海青的模样。
“卖相很重要。”朱玉英说。
这就跟轻工业领域的“上海制造”一样,农业领域的上海制造,自然也要形象体面、拿得出手。
1982年,《新民晚报》上出现了这样一个标题:“科技人员挽救了一个蔬菜品种,特色矮箕青菜绝处逢生。”
那一年,上海农科院园艺所备下了两万余亩地的用种量,9月播的种,11月就进了上海菜场。
紧接着上海农科院又马不停蹄,研发出了新品种冬常青、夏冬青。顾名思义,冬天、夏天都“常青”,至此农科院研发的新品种,让青菜一年四季不断档。
这样优质的青菜,放到哪里都是宝,很快在全国掀起一股优质青菜热。
1991年的《解放日报》上这样记载:“获国家科技进步奖的‘矮抗青’蔬菜新品种,具有吃口好,抗病害等优点,已在全国18个省、市推广。”
而且是大江南北通吃,北至新疆、南达广州。
当年很多北方城市大冬天几乎吃不到青菜,自从引种来自上海的青菜种子后,这才填补了市场空档,实现了常年供应不断。
毫不夸张地说,自1983年新鲜出炉的矮抗青诞生起,中国绿色蔬菜界的格局就此改变。
朱玉英曾参与过青菜品种输向全国的这个故事。
“一百斤装的青菜种子,我们几个女同志一起,一麻袋、一麻袋抬到大货车上,再运到外地去。”
可想而知,在萝卜大白菜一统蔬菜江湖的年代,北方凛冽的冬天里,当地菜农看到从上海运来的青菜种子、农贸市场里菜贩收到新鲜的青菜,一声“上海青来了”,这个名字包含了多少情感色彩?
大概就跟当时上海产的手表、自行车、缝纫机一样,“上海” 二字本身就是品质的代言。
上海农科院交出的这份作业:初代科技菜,就像是星星之火,点亮了这棵今天全国最重要的绿色蔬菜品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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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初代科技菜输出到全国后,青菜其实就进入了百家争鸣的时代。
在上海农科院,姚文岳一直研发新品种到1990年代。
他退休后,朱玉英接过班,又继续研发新生代品种,新矮青、新夏青、海青、艳春、艳绿……不断刷新青菜品质。
只要是下厨房的朋友们,应该都能感受到青菜有很多差别细微的品种。
菜场超市卖青菜,有的矮胖矮胖,有的细腰丰臀,有的口感软糯,有的吃口脆嫩,有的墨绿,有的碧青。
但无论如何,你都知道,它们是一家子,沾亲带故不出五服。
现在上海菜场里,就能买到产自云南等地的上海青。
但是,第一棵真正意义上的科技青菜,是上海研发成功、输向全国的。在全国菜农菜贩的内心世界,这个概念早就根深蒂固了。
这就跟万有引力是牛顿提出的,力的单位就是牛顿一个道理。
所以说,不管哪里研发的种子,也不管是哪个基地种植的,在全国的菜农和菜贩眼里,这棵收腰饱满的青菜只有一个名字“上海青”。
这里再讲下一棵上海青的基本标准:
长相是细腰宽臀,具体局部特征是叶片舒展、中间收腰、叶柄饱满,吃口酥糯脆嫩。
再严谨点,朱玉英给我们提供了一组参考数据:
叶柄厚度(接近底部处):1-1.2厘米;叶柄和叶片长度比例:4:6为佳;标准身高:20厘米左右。
朱玉英说,如果要细究,上海青和南京、苏州本地的青菜都不一样。南京的青菜又名矮脚黄,叶片偏黄绿色,叶柄是白的;苏州青的叶色绿得发黑,“腰部” 没有上海青那么细。。
而上海青叶片的绿色不深,梗是浅绿的(因太阳晒不到呈偏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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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我们开头提到的一个问题:为什么上海青在上海不叫这个名字?甚至有人拒绝承认“上海青”这一命名?
从表面看,其实挺好理解,这就像拉面店在兰州不怎么叫兰州拉面,米粉店在桂林不怎么叫桂林米粉一个概念。
你打开点评网,找桂林最好吃的米粉店TOP10,没一家店名里有“桂林”两个字。
上海青也一样,毕竟自古以来,青菜就是上海蔬菜界的当家菜了。
明代的上海人徐光启在《农政全书》中说,“藏菜,七月下种,寒露前后治畦分栽”。这个藏菜就是青菜的俗名。
在民间,有句流传很广的俗语:“三天不见青,两眼冒金星。”
青菜在上海人的饮食世界里太司空见惯了。
除了基本款的炒青菜香菇菜心外,最常见的菜泡饭、菜馒头、香肠菜饭这些主食点心,默认用的,都是这棵青菜。
所以在上海,过去菜农通常会以某地来命名,像黄渡矮箕、虹桥矮箕、红明青菜这类,或者用时令命名:三月慢、白叶四月慢、五月慢。
到了市区,统一的叫法就是青菜,或矮脚菜、矮脚青。
矮脚菜长相可爱,吃口糯性足,名字也像一个亲昵的称呼。就像上海青的幼苗鸡毛菜,也是个形象又亲近的叫法。
这其实有点像无形的文化屏障:外地人初来上海,可能不太清楚矮脚菜是哪个菜,但说上海青他就认识;而上海人听到上海青三个字,大概也有种陌生感。
其实,大家说的是一个东西。
说到底,这三个字代表的是上海硬核“科技菜”的输出之路,也是全国对上海农科实力的点赞,因为的确是上海点亮了这棵青菜的科技树。
一棵平常蔬菜,一个传奇故事。
所以抗拒这个命名,真的没有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