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许听过这座私家园林的名字——书隐楼。建于清代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的它,历史上曾与宁波天一阁、湖州嘉业堂齐名,一起被列为清代“江南三大藏书楼”。
但,你可能没有见过它的真容。它,深藏在上海闹市区的黄浦老城厢内,穿过曲折幽深的市井老弄堂,才能见到它紧锁的乌漆大门。这个夏天,耄耋老人郭俊椿在黄浦区第一征收事务所的邀请下回到书隐楼,打开了尘封已久的大门。映入眼帘的依旧是破落屋顶和残砖碎瓦,但郭老先生心里却怀着憧憬和希望。
不久前,上海市政府部门通过黄浦区乔家路地块旧改征收,将这座本属于私宅的上海市文物保护建筑产权收归国有,目的是为了由政府出面进行修缮保护。“再过几年,如果能看到它重焕新生,我们郭家所有人都会非常欣慰的。”郭老先生说。
郭氏六兄弟为原始产权人
和很多老城厢的弄堂一样,书隐楼所在的黄浦区天灯弄房屋老旧、环境逼仄。要不是77号门口立着一块“上海市文物保护单位”的硕大石牌,过路人很难留意,这扇与寻常房屋不太一样的大门里,藏着沪上仅存较为完整的大型清代建筑——书隐楼。
进得院内,四处蔓延的爬藤植物将破碎的屋顶、墙面掩盖,院子里杂草丛生,损坏的木家具、雕花的旧石板无序堆放在灰蒙蒙的厅堂里,看不出一家几代人曾在此居住的生机。这样的场面,一度让郭老先生心痛不已。
他告诉记者,他是郭氏六兄弟中最小的一个,从小在书隐楼长大。上海地面留存的文物建筑本就很少,这让原汁原味的书隐楼更加珍贵。他的哥哥郭俊纶曾经写过一篇名为《上海书隐楼》的文章,记录了他对书隐楼历史的考证。文中说:“书隐楼在上海县城东南隅,与明代名园日涉园东西相望,原为乾隆癸未(1763)榜眼沈初(1735-1799)所建宅第……日涉园为《四库全书》总纂官陆锡熊(1734-1792)宅。”
但也有资料将书隐楼记录为明末上海私家名园日涉园的一部分。那些资料认为,清初,江南陆氏家族的陆明允买下日涉园,将其中一座内殿春轩改建成藏书楼,取名“传经书屋”。待陆明允的曾孙陆锡熊进士及第后,请人从“传经书屋”和受赐的《淞南小隐图》名中各取一字,题名为书隐楼。
经历了几番易主后,1881年,书隐楼由郭家购得。郭老先生介绍,他的父亲曾和堂兄弟一同住在书隐楼里。1943年,父亲的堂兄弟搬走后,父亲将他们手中的书隐楼产权全部买下,将自己的六个儿子登记为产权人。1946年,郭家取得了由当时政府颁发的土地产权证,上面写了六个儿子的姓名。
继承人队伍日渐扩大,散居天涯
这样一座文化底蕴十足的祖宅,无疑是弥足珍贵的财富。为什么郭家人后来会陆续搬走?这座宅邸遭遇了什么?站在镂空格子窗前的老树下,郭老先生将往事娓娓道来。
书隐楼又被叫做“九十九间楼”,其实原有房间七十多间,共五进,院落空间的布置方式为上海典型的“绞圈房子”,结构形式为抬梁与穿斗混合式,占地面积达两千余平方米。建筑群的前三进呈花园式布置,有假山、池沼、轿厅、花厅等布局。四进是藏书的两层楼,五进为主人居住用,有两座“开”字格局的古典式走马楼,雕饰精美。
对于藏书楼来说,最要紧的当然是防火。因此,书隐楼拥有当年上海县城最高的围墙——高度三丈六(12米),墙体厚两尺(约60多厘米)。据说,那时上海县的城墙也只有二丈六(7.8米)高。大门上镶嵌的方砖也是防火用的。
冲击起源于上世纪六十年代。一直住在这里的郭老先生清楚地记得,书隐楼的许多厅、堂和房间一度被分给了外人居住,电表厂、针织厂、玩具厂等等多个工厂先后进驻,他们使用的地方,门、窗和地上的方砖都被敲掉了,受损很严重。
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书隐楼周围又搭起了违建,造成房屋沉降,原本坚固的防火墙也裂开了。“我一直在此住到1995年,实在住不下去了,才搬出去租房子。”郭老先生说。
随着郭家六兄弟的开枝散叶,后代人口越来越多。在郭家子孙队伍日渐扩大的同时,各人也有了自己的人生选择。其中,一些后辈已移居美国、澳大利亚、芬兰等地。当房屋权利人的数量增长到21位时,“重聚”对于郭家人来讲已经十分奢侈——特别是在疫情期间。目前,原始产权人只剩郭老先生一个,另外20个都是继承人。
有人留守老宅,挡不住它老去
在郭家“大部队”陆续离开的同时,有一支血脉却留了下来,默默守护这座大宅。那就是郭氏六兄弟中的郭俊纶,以及他的女儿。
书隐楼在被征用、遭到破坏后,又根据政策,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归还给郭家人。毕业于上海交通大学土木系的郭俊纶,是上海历史建筑保护的先驱。松江唐经幢的修复设计、豫园得月楼的复原设计,他都倾注了心血。这样一位学者型专家,对于自己的祖宅,怎可能不用心?
郭俊纶在世时,为书隐楼撰写过一些研究型的文章,阐述书隐楼的木雕、砖雕的重要性,认为它们是上海绝无仅有的。
而他的女儿郭誉文一直住在书隐楼,为祖宅维持着人气,直到书隐楼被征收前。
虽然时时看护、勤于洒扫,但书隐楼老去的节奏,不是郭女士凭一己之力能拦住的。修缮老宅需花费巨资,而郭女士并没有这个经济能力。若是让产权人们一起商讨出资修缮,谁来承担、承担多少也无法达成一致。
书隐楼成为危楼、急需保护,成为有关部门和不少专家记挂在心的事实。因为是私有产权,文物部门无法拨款、亦不能主导修缮,只能做些小修小补。记者在现场看到,为了不让危楼塌下,整座楼是用几十根杉木撑着的。“已经塌掉过一片房间了,塌下来之后就成了空地。”黄浦区第一征收事务所征收总监张国樑说。
涉及21个产权人的复杂局面,成了书隐楼修缮保护的“拦路虎”。文保等部门曾提出垫资修缮的方案,相关款项等郭家出售房屋时归还,但未能得到所有人的同意。近年来,市人大代表与政协委员及文保专家都来这一带做过走访、调研,黄浦区也在调研后提出过初步设想,但都没能落实。归根结底,还是无法说服所有产权人都同意某一个保护方案。
“云沟通”确认21位权利人,授权4位代表签约
当同为江南著名藏书楼的宁波天一阁、湖州嘉业堂继续声名远扬,上海书隐楼的命运难道只能在风雨飘摇中病入膏肓?有专家觉得,先厘清产权再谈修缮,那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就在书隐楼前途未卜之时,2019年,其所在的乔家路地块启动了旧改征收,书隐楼也被纳入了征收范围。这就意味着,政府这一次必须找到所有的产权人,让他们签字同意征收。如果成功,这将是书隐楼命运的重大转机。
黄浦区第一征收事务所征收总监张国樑告诉记者,根据测算,书隐楼的面积有1580平米。征收伊始,征收事务所持有的资料仅有标注使用人为“郭俊铨等”的房籍参考证明。郭俊铨是郭氏六兄弟中长兄的名字。在与住户郭女士沟通的过程中,他们了解了郭氏六兄弟的身份和郭家产权确权的背景情况。
之后,征收组一边对他们的历史户籍进行了大量的调查,一边从黄浦区房管部门的档案中反复查找资料,双管齐下,最终印证了原始产权人,发现他们大多已经过世,后代则是遍布全球。
为了保护权利人的利益,征收组必须要做大量的工作。“首先,我们取得了郭女士的信任。通过她,我们联系到了住在上海的几位在郭氏家族中有一定话语权的代表,其中就包括郭老先生。然后,在充分解释私房征收政策的前提下,做通他们的工作,最终和所有原始权利人的后代取得了联系。”张国樑说。
除原始产权人郭老先生外,20位继承人分布在全球各地,其中多人已经加入了外国国籍……恰逢疫情,身居海外的他们无法回国,只能与征收组远程联络。张国樑告诉记者:“为了取得充分的授权,我们分别和各方继承人进行了‘云沟通’,包括核对证件,由亲属确认身份等,并通过邮政方式取得了授权委托。”郭氏家族在文件中确认了21人为最终权利人,并汇总授权给包括郭老先生在内的4位代表,由他们代表整户家庭签订了征收补偿协议,并顺利腾空交房。
产权收归国有,期待重焕新生
至此,书隐楼的征收补偿完美落下帷幕。郭老先生告诉记者:“尽管之前对祖宅的处置方案意见不统一,但全家人在这一点上达成了共识——都希望这座祖宅能够完整地保留下来。如果方案是要将老宅拆除,即便给予丰厚的补偿款项,我们这些人也不可能签字同意的。”
由于不少产权人身居海外,对国内保护书隐楼的意愿和推进情况缺乏了解,张国樑和同事们在“云沟通”过程中向他们进行了详细说明。
为了解开他们的心结,他也动了感情:“我告诉他们,书隐楼的现状已经岌岌可危,再不出手保护,再过几十年,这片宅邸恐怕就变废墟了,这是谁也不愿意看到的局面。这次征收,对书隐楼而言,就是一次命运的转折点。政府将产权收归国有后,就会对它进行及时的修缮保护,让这处历史建筑完整保留下来。只要它留住了,今后,你们就还能带着孩子回来看看。”
郭老先生说,正是这番肺腑之言,牵动了郭家人内心对于故园的情思,也为大家最终同意签字打下了基础。
今年春节前,郭家签署了交房备忘录。2021年3月,征收补偿协议签订完成后,书隐楼产权收归国有。今年年初,郭女士搬离后,书隐楼作为私家住宅的时代正式终结。
通过旧改征收契机,“救”下文物保护建筑,是黄浦在保护保留这篇大文章里写下的精彩一笔。在讲好每一栋建筑的历史故事同时,上海正在坚持长远眼光,延续城市文脉,更好将城市文化、历史底蕴嵌入焕新后的城市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