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暮百谷生
张子艺
春日已近暮,桃花、杏花开至荼蘼,已经褪去红妆孕育果实;初夏正在赶来的路上,雨水增多,天气也真正地温暖湿润起来。谷雨节气就立于春夏之间。
在城市里,人们对于播种已然陌生,谷雨节气更多的是居于书本里,变成两个质朴又雅致的方块字。
而在更广袤的大地,这才是它的用武之地。
从冰雪融化到白霜彻底消散,这是大地给世间万物的信号,空气中开始饱含湿气,春水荡漾,人们便遵从古老节令,开始在肥沃的土地上耕耘。
清明和谷雨,是两个紧密相连的“姊妹节气”,中间间隔的15天内,被安排得满满当当——有农谚说:“清明谷雨两相连,浸种耕田莫迟延。”这显然是江南的习俗。
陇中地带春分时节开始播种春小麦。清明到谷雨间,小麦渐渐萌生一些“草色遥看近却无”的绿芽,农人们仔细检查农作物萌发的情况,这也是春日将暮最后一次补救机会,人生有很多事只能空留遗憾,但大地有载物之厚,人们尚来得及被节令冲拽着,汇入四时的滚滚河流。
风吹雨洗一城花。
“雨生百谷”,这一切的圆满都赖于雨水的滋养。
在漫长的农耕文明中,各地几乎都自发地形成了一些基于本土文化的“求雨仪式”,最初显然是仓促的,植物们被板结的大地封印,倘若天上再不落下雨来,一年的收成都将变成泡影。
焦灼不已的人们只能尝试与天地对话。上古时期,舞蹈就伴随人类的沟通诞生了,这种用肢体语言模仿动物、自然界的动作,一开始就带有“沟通”的意味。
在此刻,这种沟通方式再次被选中,人们挥舞着手臂,扭动着身体,试图用一种格外引人注目的方式,获取关注。
还要音乐。
要格外大声地,在寂静的山岭里振聋发聩地响动,只有这样的声音,才能使祈求传递过去。但深究起来,其实,这鼓声恰是给人自己听的,那么热情昂扬的鼓声里,鼓点密集得跟雨水一样,人们在这样的声响里,焦灼的心开始一点点安静下来。
甘肃洮河流域,如今依旧有卓尼巴郎鼓舞、岷县巴当舞,这自然是从古传下来的习俗,如今虽然在年节里演出,但最初确实是因着祈求雨水而诞生的舞蹈。
是有传承人的。
巴郎鼓舞演出完毕被恭恭敬敬供起来的鼓,巴当舞里的敬山神、扯节勒,所有的人都仔细妥帖地按照“老规矩”来执行,顺序万万不可颠倒。
前一辈的人口传心授,毫无保留地将一切都传给后来的人,这是最古老的传播方式,经年累月的浸润里,后来的人习得这一切。
祈得雨水,万物滋养,茶树枝头也扑棱棱地冒出点点翠色。
谷雨茶自然也是极鲜的。
明前茶因着清明节前采摘之故,被牢牢 在人们的记忆里。春寒料峭里萌生出的嫩芽,在寒风的吹拂下微微荡起一点涟漪,露出一点青色,蛰伏了一冬天的人们喜于这种春色,于是,碧绿的明前茶诞生了。
唐代,令狐德 在编撰著作《周书》中记载了“惊蛰……桃始华”等节气与物候现象。正是根据这个记载,再辅以其他文献,许多人认为,唐朝时黄河流域的气候比较暖和。
但如今清明时节,西北大地上间或有雨雪飘过,茶树上的芽儿紧紧闭着眼睛,躲在枝干里,不肯抛头露面。这是植物的智慧,外面的风那么大,雪那么猛,那些早开的花儿都已经被雪打落,珍贵的茶芽儿,不该在这样的风雨里陨落,得彻底等到大地解冻,霜气消弭,才能活泼泼地舒展开身体,在春日暖阳里美美地伸个懒腰。
于是,人们便在谷雨时节喝茶,喝头茬。
甘肃陇南属于长江流域上游,天气温暖湿润,谷雨时节,茶园里已经郁郁葱葱,熙熙攘攘,衣衫薄,采春茶,一派热闹景象。
头茬春茶味淡而涩,但这舌尖上怯生生的味道,恰如其分地提醒着人们,这是春天的茶,它们尚未被烈阳高照,没有修炼出圆润饱满的口感,对于人世间满含憧憬与爱意,这样青涩的期待,必定会被妥善收藏。
等到茶树绿满枝头,它们被揉搓、窖藏,变成褐色,与时间相伴,成为半发酵茶、发酵茶,在红褐而浓香的茶汤里,单薄清澈的绿色芽儿已经变成遥远的记忆。
在河西走廊,人们种植棉花、玉米、大豆。趁着雨水正旺,人们在大地间播种,这是春夏交接最好的时光,整个世界都是明亮的、光耀的,人们和世间万物一起充满期待。
连地底的虫子都开始蠢蠢欲动,它们被春光春意裹挟着,激荡着。跟虫子们萌发的时机几乎同时,人们开始防蚊虫,绣制五毒香包,从柜子里找出雄黄——到了五月,要晒整整五天的雄黄,才好酿雄黄酒喝。
节气指导着人们的生活,人们耐心地按照节气过日子,这便是中国人跟天地相敬相爱的相处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