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蛇口人习惯了变化。
“蛇口变化太快了。你看这个鱼籽档口,它前面的高层小区之前是一片汪洋大海。”1984年来到深圳蛇口工作的黄志文,是一名业余摄影爱好者,他用镜头记录了蛇口飞速变迁的多个瞬间。
按照计划,蛇口渔人码头旧改项目于2018年6月动工,预计建设工期为36个月,2021年6月竣工。随着动工消息尘埃落定,象征着蛇口持续数百年的本土渔业或将彻底衰落,这让一些当地人颇为在意。
“蛇口渔人码头才20年,要说蛇口渔业历史的话,避不开避风塘。”蛇口渔一村老渔民黄秉尚(化名)常在附近一家餐厅里喝早茶,尽管他和堂兄弟们都已洗脚上岸,但却仍然担心以后蛇口没有渔业发展空间。
不论是新蛇口人还是老蛇口人,时代的节拍都在逼迫他们不断调整以及适应新的环境。而对于渐行渐远的渔业文化,则是满满挥之不去的乡愁式不舍。
老蛇口人记忆中的避风塘
穿过多个小区楼盘和商业综合体,当空气中闻到阵阵新鲜海鲜的腥味和晒干海鲜的香味时,蛇口老街到了。
自贸区、大湾区等全球聚焦的热词让蛇口双玺花园等新房价格全城瞩目,但蛇口旧楼和小店里,一些人仍会在阳光充足的下午,在街边摆条凳子,一边晒太阳一边补渔网。
“深圳速度”之外,这里的旧瓦残垣间,依然残留着小渔村时代的慢节奏。
纳入旧改的蛇口渔人码头属于蛇口渔港的一部分,而蛇口渔港的故事,还需要从目前蛇口广场所在地蛇口避风塘说起。
据《蛇口志》记载,蛇口避风塘由南头半岛东端凸入海中的蛇口山与其南侧海岸构成,因水深又可避台风,渔民、蚝民在此出售鱼货产品,维修渔船渔具,补充淡水、粮食等生活日用品。“整个南山蛇口区域是一个半岛,形似张口蛇头,早年避风塘则正在蛇口之间,是台风天渔船避难之所。”已在这里生活三十多年的黄志文回忆。
1953年,蛇口渔民乡成立,宝安县政府组织将蛇口避风塘扩建到1.9万平方米,成为该县渔业生产基地。此后经过三次海域整修及陆域扩建,面积达到5.3万平方米,成为蛇口人活动中心,也成为深圳西部唯一的商业繁华之地和较大的鱼产品交易市场,更是广东省十大著名渔港之一。
当地蛇口一大队、蛇口二大队、大铲大队渔民以此为基地,远赴广西北海北部湾、广东汕尾红海湾、汕头等地捕捞作业;海湾大队、后海大队、湾下大队的蚝民、沙井蚝业组则在蛇口海岸滩涂养蚝,为蛇口避风塘鱼货市场提供优质鲜蚝以及蚝制品。
当时在避风塘进出的渔船,覆盖粤港澳,数量达1600艘,进出渔民近万人。广东各地的水产、供销等部门每天有车辆前来采购海产品,海产品年交易量2万吨左右。“这里有珠江口上有名的渔船修造基地,港澳地区和珠江口附近的渔船,大多定期到蛇口船厂检修。”老渔民黄志敏(化名)说。
改革开放之后,蛇口避风塘进一步发展。1984年7月这里建成了顺岸码头,上世纪90年代初,又相继出现渔民酒楼——海滨酒楼、富丽酒楼、海港城酒楼、卧龙宾馆、农业银行营业点、购物商场等,成为老蛇口人的集体记忆。
1993年,蛇口避风塘被回填,外围海域筑堤建设了蛇口渔港。1997年6月,蛇口渔港水工工程完成,渔船迁至蛇口渔港避风和生产作业,蛇口避风塘停用,其历史戛然而止,到2000年8月后被改建为蛇口广场。
“早上穷,晚上富”的渔民生活
根据记载,蛇口虽小,却历史悠久,可以溯及东晋,在海上丝绸之路、南宋诗人文天祥、南宋少帝陵、郑和、鸦片战争、东江纵队等历史都留下与其相关记录。在当代,更处于时代脉搏之上。但对于蛇口渔业的历史资料极少,要勾勒出蛇口人的渔村风俗生活史更难。
目前在世的老人关于蛇口渔村历史,一般都始于解放后。1953年,附近海上生活的“疍家”渔民上岸组成渔民乡,生产队分为打渔、养蚝或种田等主业。乡民口音也不同,客家、广府、潮汕方言都有。
老人黄秉尚坦言,相比最近20年的蛇口新渔港,本地人对已拆除填埋的蛇口避风塘更有情感,“它承载了太多祖祖辈辈的打渔、养蚝、商贸甚至生活的集体记忆”。“那时渔民不会饿肚子,早上穷,晚上富。早上没东西吃,去打渔,打到很多鱼回来就富了。”说起过去,黄秉尚印象最深的,还是“吃”。
一篇名为《纪实文:三荡伶仃洋》的文章,生动描述了1958年8月渔民伶仃洋浅海作业区乘坐无动力大缯帆船海上打渔的场景:
“夜来临了,渔民们转入大忙。老渔民调亮了大光灯,年青人摆着舢板艇,拉出长长的网。静静地等着。鱼群来了,携子带孙拼命争光。……合力把网拉起。大鱼小鱼尽在船上。鲳鱼,网鱼,鲈鱼,马鲛鱼各式各样。”
另一名蛇口渔民黄志敏则回忆到,1960年时,海鲜保鲜是用盐,当时没有冰,海上渔业资源丰富,仅去珠江口就可以满载而归,尤其农历三月,是抓大鱼的时辰,“一条有几十斤重”。
蛇口老人霍维新有一张拍摄于1978年7月的老照片,据其介绍,当时拍摄背景是蛇口渔业一村的打渔过程,一网下去足足捞起一吨重的鱼,后来蛇口渔街的墙雕就取材于这张图片。
“当时不要说外海,去海边打渔都有很多鱼。”1984年来到明华轮上班的黄志文表示,当时的蛇口依然保留着渔港海洋生态,海边的鱼特别多,下班后,他经常会去海鲜市场,买一两元钱的小白虾做鱼饵,拿着去海边钓鱼。
“我钓过最大的鱼重达20多斤,在赤湾那边钓了半小时。”黄志文说,很多钓上的鱼比手掌还大,钓鱼人特别青睐鲷鱼和海鱿。
黄志文现在仍清楚记得,当时渔民会踩着自制的长滑板,像现在小孩子的单脚脚踏车,在退潮后的红树林地区的海面上捡螃蟹。“退潮后螃蟹满地爬,渔民踩滑板去捡,手里拿着一个夹子,夹一个就放在篓子里”。
一个有趣的细节是,当地渔民鱼塘养鱼都不买鱼籽,而是去海边捞野生小鲈鱼,放在鱼塘里养,小鲈鱼一般可以养到几十斤。黄志文有时也会买一两斤干面粉,洒在一个漏水篓子里,将篓子用石头沉下去,等小鱼扑上去吃粉时一把将篓子提起,可以捞上很多小鱼。“这些鱼带回家,用油炸好,撒点盐,直接吃,味道特别鲜美。”黄志文说。
但这样的场景,近些年已经很难见到。
渔港的生存空间在逐渐萎缩
从东角头地铁出来,穿过蛇口广场,沿着湾厦路向南,直接到达蛇口渔港。蛇口渔港工程曾是深圳的大工程之一,填海造地约22.7万平方米,到2001年建成开港,为国家一类渔港,成为深圳市及外地出海渔船靠岸交易场所,也是重要的“菜篮子工程”基地之一。
《蛇口志》记载,蛇口渔港港区总面积达到了57万平方米,可供停泊100吨位以上渔船500艘,100吨位以下渔船1000艘,海产品交易市场4.8万平方米,年上市冰鲜水产品6万吨以上,这样的规模远超过国家一级渔港标准。另有配套供电站1座,5000吨级冷库1座,300吨级配套制冰厂1座。
渔港功能多样,港区设有公共码头岸段、本地渔船停靠岸段、远洋渔业专用码头、鲜活海产品交易栏等,由于鱼获货靓价平,多受小食肆、夜宵摊青睐,常有进货商在中午渔船靠岸后争相在此拿货,很多外地食客也会专程驱车来蛇口吃大排档,陆地上逐渐发展起水产品批发市场和海鲜美食城。
2010年,蛇口渔港依旧每天进出港船只500艘、船员1500名,渔港新鲜水产品种类多达300种,日进出港贸易额达3000万元,每年缴纳税费约2亿元,占整个深圳渔业市场的60%。
不过近年来,随着蛇口区域规划提升及渔业日渐凋落,蛇口渔港的发展成为关注点。南山区蛇口街道一名负责人说,当地政府、民间、企业都在讨论:位于粤港澳大湾区、紧邻前海蛇口自贸片区,蛇口渔港该如何协同发展?
政府曾在2010年提出打造滨海生态景观带规划,2016年又提出对蛇口渔人码头改造,建设滨海商业综合体。今年4月,蛇口渔人码头—南山区蛇口街道西岸更新单元项目环评报告公布,意味着滨海商业综合体建设将于6月正式启动。
报告显示,项目建设方为深圳华侨城新玺发展有限公司,项目用地面积29585.6平方米,建筑面积为186490平方米,建筑容积率为7.0,总投资金额达2048859万元,拟动工日期为2018年6月。
项目建设成为集滨海休闲、精品酒店、特色商业、办公、公寓于一体的滨海商业综合体。其中,项目主体由一栋58层超高层酒店办公塔楼、两栋41层公寓塔楼与商业裙楼共同组成。西南侧结合渔人港湾设计了一个高科技的现代海洋主题馆,有1800平方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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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口渔业未来何去何从?
看着渔人码头将要改建为商业综合体,最为五味杂陈的是蛇口的老渔民。
随着经济发展、人口膨胀,深圳湾及近海渔业资源大量减少,出海打渔燃油成本急剧攀升,本土渔民不得不洗脚上岸,持续数百年的蛇口渔业不断衰落。
黄志敏说,蛇口渔民主要集中在渔一村和渔二村,现在渔船不多。“海上的鱼越来越少。上世纪50年代我们用麻绳打渔,70年代用丝网打渔,再后来用电用炸药,现在用电都电不到鱼。”黄志敏表示,过去有一段时间,过度捕捞导致深圳湾及附近渔业资源紧张。记者也发现,附近海域渔业资源减少,打渔成本增加,有时捕的鱼还不够燃油成本,导致出海渔船大大减少。
如今,黄志文认识的渔民都洗脚上岸了。因为打鱼辛苦,老一辈渔民子女跟普通深圳人一样,从事着各种工作。现在麻烦的是四五十岁的上岸渔民,“天生是打渔的,文化水平不高”,洗脚上岸后,面临再就业难题。
近年来,蛇口本地都市产业趋于主导地位,蛇口新渔港的港口功能逐渐减弱。记者从多部门了解到,对于未来蛇口渔业发展没有出台新的规划,一些本地人在关注深圳新的海陆统筹城市发展规划。
蛇口渔人码头即将拆除的消息传出来后,牵动着黄志文和黄炳芳这样的新老蛇口人的心。虽然蛇口渔人码头历史较短,但与老渔港蛇口避风塘一脉相承,算是延续了蛇口数百年渔业发展脉络。
蛇口渔人码头旧改完成之后,原来蛇口新渔港的渔港功能会否取消?
“社会在进步、城市在提升,如果蛇口渔港全改为游艇码头也没所谓,但应该要考虑渔船渔民安置点,他们也要有干活的地方。”黄秉尚称,如果渔港功能一旦取消,蛇口渔民将无处躲避台风,渔业也将更难存有发展空间。
当地渔民认为,深圳可以参考并借鉴香港做法。目前香港依然有多个码头,比如香港仔码头、屯门码头,会留适当空间给渔民渔船。
撰文:南方日报记者 李荣华
策划/统筹:吕冰冰 张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