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少年沉溺网络,不仅在中国成为令学校教师和父母忧心忡忡的问题,在欧美国家同样令成年人感到一筹莫展。
不过,沉溺网络是否就构成所谓的“网瘾”,在精神医学界一直都充满争议。换句话说,迄今为止,对“网瘾”这个概念是否成立,专家们还没有取得共识。例如,被世界精神医学界奉为圭臬的最新版美国《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DSM-5)中,就没有收入“网络成瘾”或“游戏成瘾”的条目。在整个“非物质成瘾”类目里面,只收录了有充分研究基础的“赌博成瘾”一项。
另一方面,继世界卫生组织6月中旬将“游戏成瘾”障碍纳入精神疾病之后,我国卫健委也在9月底将“网络成瘾”纳入青少年健康的主要问题范畴。
为什么关于青少年“网络成瘾”难以取得精神医学界的共识,主要原因就在于“成瘾”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
首先,“成瘾”与“沉浸”是高度相似的两种心理状态。根据心理学的沉浸理论(Flow theory),人们从事某项工作或活动时,身心完全投入的状态被称为沉浸状态。一旦进入沉浸状态,那么工作或活动效率就会明显提高,注意力高度集中,时间感知变慢,比如3个小时感觉才过了30分钟。
青少年陷入“成瘾”与“沉浸”状态,二者的体验和行为表象高度相似。如果要分辨,“成瘾”后难以控制所从事行为的频度和强度,即使感觉到行为的负面后果也无法控制,在心理学里被称为“停止无能”( Inability to Stop)。
“沉浸”则不然,沉浸状态通常没有明显的停止无能表现。如果在一项活动中进入沉浸状态,往往意味着高效率,但出现难以自拔的停止无能反应,就可以怀疑是成瘾了。
可以这么说,“沉浸”是“成瘾”的前提与准备状态,如果一个青少年使用网络不能经常进入“沉浸”状态,那他也不可能发展为“网络成瘾”。反之,一个陷入“网络成瘾”的青少年,他必然在使用网络时很容易进入“沉浸”状态。
其次,网络作为当今人们工作、学习和生活必不可少的工具,无论是沉溺游戏,还是沉迷学习,都可以反映为网络使用上的沉浸其间,欲罢不能。
以上两个因素也就使“网瘾”成为一个语焉不详、难以在精神医学界达成共识的伪概念。尽管如此,中外社会那些忧心忡忡的父母、教师依然视网络为吞噬青少年的洪水猛兽,对沉溺网络难以自拔的所谓“上瘾者”,采取各种各样的治疗和戒除措施。
例如,在美国社会,“网瘾”矫治成为一个新兴产业,各种各样旨在戒除“网瘾”的机构纷纷涌现,他们为青少年和成年“网瘾”者提供各种治疗服务。这些五花八门的治疗方式既包括传统疗法,也有许多非常规的疗法,如过夜住院治疗、数字戒瘾静修、野外无网夏令营,等等。
这有没有效果?或许有,像数字戒瘾精修、野外无网夏令营,参与者在一段时间里被强迫网络隔绝,适应后当然在短期内就不会表现出网络依赖的行为症状。
长期呢?长期的效果就相当可疑。人们依赖网络是不良生活方式的结果,而不是原因。社交App依赖的“患者”是因为他们的生活感受到社会性或情感性孤独,通过社交App与他人透过网络交流接触,是他们消弭孤独感的便捷途径。只要在生活中感受到孤独,仅仅治疗“网瘾”又不能切实改善现实生活中的社交,用不了多久,故态复萌也就成为必然。
以前,为什么没有类似社交App依赖或“成瘾”的问题?在互联网普及之前,大多数孤独的人就只能忍受孤独的煎熬。
游戏依赖也是一样。当一个年轻人不能从学习与生活中感受到快乐和自尊,他们就会遁入网络游戏之中,网络游戏不仅能令他们快乐,更能使他们感受到在真实生活中久违的满足。所以,沉溺网络游戏的往往是那些学习成绩差、家庭支持匮乏的低自尊青少年,高自尊的青少年鲜有沉溺网络游戏难以自拔的情形。
治疗“网瘾”能解决他们的低自尊问题吗?就算治疗和矫正有效,低自尊的青少年不沉溺于网络游戏,也会高概率地出现其他行为问题,甚至更为严重,如嗑药、打架斗殴、滥交等。
应该这么说,青少年沉溺网络游戏是教育失败的结果,不改变教育,家庭教育和学校教育,仅仅针对依赖网络游戏着手矫治,无异于缘木求鱼。在这一问题上表现极端者,就是迄今仍然被一些无知的父母趋之若鹜的所谓“电击治疗网瘾”。
网络游戏也好,网络社交App也好,之所以会令青少年陷入其间难以自拔,原因很简单,因为它能带来快乐。电击为什么可以“戒除”“网瘾”?原理其实也很简单,不过是通过持续、反复的高强度、高频度电击,毁损“上瘾者”感受快乐的能力。
损害乃至丧失掉感受快乐的能力,当然也就减少乃至抑制了使用网络的兴趣和动力,但是,也同样抑制了通过其他活动,如学习、健身的兴趣和动力,因为了无生趣。而一旦感到生而无趣,接下来就是高概率暴露在抑郁症甚至自杀的风险面前。
如此一来,就算治好“网瘾”,世俗的幸福也彻底被捣毀了。
唐映红 来源: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