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和的歌声融在暖意盎然的日常角落,生命的真谛诠释欢聚别离的终极孤独。纪录片固有的控诉性和边缘性,在明亮的心中消弭无形”。这是2018年7月,评委会给获得FIRST青年电影展最佳纪录片奖的《四个春天》的评语,第一次拍电影的陆庆屹开玩笑说自己尚未做好心理准备,就突然成了“纪录片著名导演”。
“45岁北漂大叔用1500元历经4年拍出神作”“《四个春天》,别人爸妈,却填满了自己的心”……诸如此类煽情的标题,让陆庆屹的《四个春天》成为爆款,在被期待了近半年后,影片将于1月2日首映,4日公映,而从2018年12月20日开启路演以来,所到之处均收获一路泪水,普撒一路温暖。
“父母恩千丈,一生把我护荫,有若明灯驱黑暗。”《四个春天》原本是陆庆屹献给父母的影像,让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的父母融化了每个人的心。陆庆屹表示,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诗意。如果有人被《四个春天》所感染,会拿起相机、手机去更多地记录自己的家庭生活和身处的环境,“哪怕只有一个人,我都觉得很成功了”。
爸妈爱拍照 房子烧了先去看照片
陆庆屹出生在贵州南部一个叫麻尾的小镇,小镇只有一条街道,和一条特别清澈的小溪并行在狭长的山谷里,陆庆屹童年的记忆大多跟青山绿水有关系。
陆庆屹父亲是物理老师,性格温和,会二十来种乐器,还会做一些简单的乐器,像笛子、二胡,80岁时还自己学着在电脑上剪辑视频,他曾经说过,“有你们三个孩子,有那么好的妻子,还有那么多乐器相伴,此生足矣”。妈妈则爱唱山歌,在当地小有名气,而且“天生暴脾气,见不得不平事,眼睛一瞪,路灯都要黯淡几分!争强好胜,不服输,在她眉头下就没有写过困难二字。外公生前逢人就说,这丫头投错胎了,要是个男娃就太好啦!”
父母结婚时家里连口锅都没有,可是每年他们要攒钱拍照片,陆庆屹家里有很多老照片,1998年父母借钱盖了房子,没想到1999年发生火灾,家就这样被烧了,着火时陆庆屹的母亲不在家,第二天回来后,看到家里的狼藉景象,“她愣了十秒,突然就定了神跑到楼上去看照片,照片烧得只剩下五分之一了,”陆庆屹说:“照片对我们家来说非常重要,我爸妈说这是记忆的物证,他们非常留恋时光。”
父母甚至在吃不上饭的情况下也要去拍照留念,全家人经常团坐在一起看照片,这些景象深深印刻在陆庆屹心中,拍照,记录,也成为陆庆屹长大后习以为常的事情,尤其是离开家乡成为“北漂”后,给父母拍照更成为他每次返乡的必做之事。
陆庆屹自小叛逆,用他的话说是“不坏,只是淘气”,“我从小成绩非常好,只要滑落到第二名,妈妈就不高兴,从四年级开始我就开始逆反,会故意考很低的分数。那时候我每天都会去打架,初一的时候,就已经学完了初三的课程,所以老师讲的课不爱听。有一次为了‘抗争’,还把教室的玻璃打碎了。”在十五岁离家之前,妈妈对陆庆屹的告诫就是“第一你不要死,二不要犯罪”。陆庆屹感恩于父母对他们姐弟三人采取了极为开明的教育方式:“对我们的选择没有任何限制,只会给出建议,支持我们,我觉得这也许是很少见的。”
也因此,在陆庆屹给父母拍纪录片时,父母依旧是全力支持,而且因为全家常年有拍照片习惯,所以面对镜头毫不怯场,十足的好“演员”,陆庆屹说:“我爸妈是很温柔且开明的,其实他们也不是配合我什么,而是无所谓的态度。我拍电影对于他们来说,无非就是家里人又多了一个爱好而已。我妈看我太辛苦,很心疼。但是她说:‘反正比拍照片好多了,至少不用眯着一只眼,你看你眼角全都是皱纹了’。我妈是特别爱美的一个人。”
受侯孝贤启发,决定拍摄纪录片
因为哥哥在北京,陆庆屹成为了“北漂”,在北京的30年,他画过画,踢过球,当过编辑、酒吧歌手、平面摄影师等等,诸多行业中,陆庆屹认为自己踢球最有天赋,“比较可惜的是,在那个年代我很难出来,包括我这个身高也很难。足球其实跟艺术很有关系,它释放野性的东西,和艺术释放内心的东西是相通的。”
陆庆屹是性情中人,泪腺的开关很容易就被打开,现在看到父母早年给他写的信,看到“吾儿庆屹”,仍有流泪的冲动。或许也因此, 2013年,陆庆屹在豆瓣上创建了一个名为《回家》的相册,《我妈》《我爸》两篇文章成为爆款,也正是这两篇文章,触发了陆庆屹拍摄电影的神经。
之前陆庆屹一直是拍照片,从来没有想过拍视频,也没有条件。后来他觉得拍照片稍显单薄了一些,“因为我想记录时间流淌的印迹。当时工作上需要添置相机,我就买了一台可以拍视频的。开始了无意识的记录。”
自言好奇心很重,很多行业都想尝试一下的陆庆屹,在拍视频后有了拍电影的想法,但是当时这个想法对他来说很缥缈,但无意中看到的侯孝贤的一句话启发了他。当时《聂隐娘》上映,有大学生问导演侯孝贤想拍电影怎么办?侯孝贤的答案简单直接:“你想拍电影你就去拍啊,你不拍怎么知道开始。”
于是,陆庆屹决定用影像记录,为了摇镜头,陆庆屹又买了一个三脚架,1500元,就是他“导演首秀”的全部投资。
《四个春天》围绕年迈的父母在故乡贵州省独山县的家庭生活拍摄,以2013年起四年间为时间节点,展现了一对相濡以沫50多年的夫妻的故事。片中有他们诗意般的平凡琐碎、幽默欢乐、走心感触,也记录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之后重新站起来的坚强。由于大部分镜头都拍摄于春天,所以,陆庆屹取名为《四个春天》。
妈妈说早知道是拍电影,就穿得好看些了
侯孝贤的访谈让陆庆屹放手去拍,可是也告诉他,没有基础的电影知识是不行的,“所以2015年的时候我买了很多这方面的书,2016年剪辑的时候也买了很多书,疯狂地阅读,我觉得还是需要多买一些书看看,光凭灵感是不够的,拍电影还是一个技术工作。之前我的观影量可能还不到100部,那年我看了800多部电影,有的电影看了十几遍,电影思维慢慢有了模糊的轮廓。”
由于最初只是作为“家庭影像记录”来拍摄,所以陆庆屹说自己就是任何时候都在拍,包括爸爸妈妈哥哥吃饭时的一点点动作,最终,陆庆屹拍了250多个小时的素材。
姐姐去世后,父亲也开始虚弱下来,这让陆庆屹突然有了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他想让父母早些时间看到这部电影,于是开始自己剪辑,“我光是看素材就花了一个月。后来找朋友装剪辑软件,都不能用,反复的失败让我很焦虑,我就硬着头皮去找卖我电脑的小哥。软件装好之后,我请他教我基本操作,他笑了,说只会装不会用,让我买书来学。我一下茅塞顿开,直奔中关村买了两本教程,回家边学边剪。我把网断掉,谢绝了所有的工作和朋友。除了扔垃圾和买菜,足不出户,每天和清风明月相伴,与花草为伍。”就这样,陆庆屹花了近两年时间剪出来一个雏形,“一开始我自己剪辑出来的有5个多小时。”
陆庆屹说自己是特别喜欢工作的一个人,“累”这个词对他来说只是生理上的,从来没有在心里感觉到累。“我喜欢加班,同事教我一点什么我都会记下来,然后反复去演示。不能说是刻苦吧,因为刻苦这个词是对那些不喜欢的人才够得上。”
2017年底,《四个春天》在北京举行首场放映,陆庆屹把父母从老家接过来,那场放映获得极大成功,陆庆屹也哭得十分伤心,母亲之前一直以为儿子只是拍着玩,没想到真要在大银幕上播出,放映结束后,“我妈很激动,在大家的掌声中走上了台,笑中有泪地对我说:‘早知道你真的在拍电影,我就穿得好看点了。那个头发乱得成什么样子了。’观众大笑。她又说:‘祝你梦想成真’。那时我爸已经行动不便了,只能在观众席站起身,摘下帽子对身后和身前的观众鞠躬致谢,拿着话筒稳定了一下情绪,颤声说:‘今天我在大银幕上看到我自己了,我想这个片子是献给我们的吧,感谢我的儿子。’那一刻,我控制不住泪流满面。”
《四个春天》的试映在豆瓣收获了9.2的评分,入围了7月21日在西宁举办的第12届FIRST电影展最佳纪录片并最终拿奖、公映,这些对陆庆屹来说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的父母看到了这部儿子献给他们的作品。
百分之六十拍幸福 百分之四十是无奈
有朋友说《四个春天》拍的是幸福,陆庆屹说他百分之六十赞同,那百分之四十,在他看来,拍的是人生的无奈。
剪辑《四个春天》时,最痛苦的是姐姐那部分,纪录片拍到第二个春天,陆庆屹的姐姐因病去世:“拍摄时,我在姐姐的棺材抬出去之前晕倒了,晕了多长时间我不知道,醒来后我妈妈说,‘你洗个脸吧,要么你拿着花圈,要么你继续拍’。后来剪辑时停了一个多月,我姐住院的那一段素材,我不敢看,想狠下心肠剪辑,可是做不到,就停了一个多月。那一个多月里就看书,看摄影方面的书,在门口看看天,积蓄一些能量能够让自己去更好地面对,这是拍摄这部电影最大的困难。”
陆庆屹说自己特别爱哭:“更多的时候,我会被一些温暖的东西感动得哭,可能温暖的东西更容易消逝。这应该是遗传,我的爸爸妈妈都是很细腻的人,他们对人的爱是无理由、不需要回报的,不管是对陌生人、对万物、对植物,他们俩都有一种敬畏感。有一个词——慈悲。每次想起他们,我就会特别难过。这样的人,我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遇到。而我选择拍这部片子,也是因为看到父母逐渐老去,想记录他们的点点滴滴。可能45岁了,更容易感到时光易逝。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他们的骄傲,但他们是我的骄傲。”
虽然自己很感性,但是陆庆屹拍摄时不想过分代入个人情绪,不想太煽情,所以他选择了在悲喜两头都有抑制,希望让观众用自己的经验来填这个留白,但是这又并非是采取完全冷静的客观角度:“我在悲和喜这两方面都做了一些删减,我比较喜欢那种流淌的感觉,因为人生实际上没有那么剧烈。很难做到在自己的家庭题材中能够像旁观者一样清醒,这也是题材的客观性。我不太喜欢太冷静的片子,我认为作为一个影像记录者,还是要有一颗悲悯的初心。“
父母对生活的态度是陆庆屹最为尊敬的地方:“我四十岁的时候我姐去世,我感受到了悲伤、无可奈何,时间可能会抚平一些东西,但是它的基调还是下沉的, 需要人慢慢去适应。我的爸妈肯定是经历了各种各样的苦难,可是我这辈子从来没听过爸妈对生活说过一点抱怨的话。我还是想把这种既强韧,又柔软的精神力量,呈现出来。”
未来还会在影片中讲述父母的故事吗?陆庆屹给出了否定的答案,爱美的妈妈不喜欢自己衰老的样子,他也不喜欢,所以他不会再拍成电影公映,但是他说会一直记录下去,只是作为纪念为自己留下来。
陆庆屹透露接下来他想尝试一下剧情片,是一部青春片,讲述一个少年的故事,呈现的就是少年时期的自己,剧本已经快写完了,片名暂定叫《少年》。
陆庆屹说自己时常会想,自己在这个世界里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从过往的人生阅历里,并不能找到确切的答案。但有一点是我确信的——每个人的诞生都不可复制,都有与世界相处的独特体验,也都可以把这些体验表达出来。我喜欢表达,哪怕只是给自己。”
本版文/杨逍 供图/阿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