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俞耕耘(书评人,专栏作者。)
近悉中国首座园林美术馆在扬州陈园建成开馆,让人有一探究竟的冲动。要知道,中国园林不是某一地的产物,南方有,北方也有;园林也不可只肤浅理解为一种建筑,而应视作中国文化组成部分当中的经典之一,从园林也发展出了园林美学。如果追溯园林艺术的历史之源,可以从殷、周时代囿的出现算起,到现在为止已有三千多年的历史。
古人造园,也不只是为了雅乐休闲、怡情悦性,而是把空间、景观、居所的布置,上升到了“三观”的层面。世界、人生和价值,是一整套认识系统,造园子就造出了自我意识,造出了精神映像。中国人能读懂,外国人也能读懂,说到这里,不得不提到一个人——玛吉·凯瑟克,她自幼在中国成长,早在19世纪,她的家人便来到中国。她的生活空间,跨越了文化之间的鸿沟,用通达透视的目标,直抵中国古人的精神空间,因此成为一名中国园林研究学者,并写就了一部《中国园林》。她考掘出的历代文人园林,不论南或北,不论朴实或奢侈,不管是得势高官或是罢免贬谪者,在精神价值上,倒是有条贯穿的主线——它是中国文人寄怀自抚的温柔梦,也是灵魂旷达自由的栖居所。
这大概戳中了本质——文化基因会遗传,中国文人有相通的三观。凯瑟克认为,文人园林营建,以道家思想为主导,佛学元素又参入。在我看来,原本抽象的三观,在造园中具化为——体道、自然与隐逸追求。至于儒家思想,很少渗入私家园林建造观念,也不难理解。文人园林,类似八小时外的私人空间,是对伦理性社会关系的短暂游离。
一个荒野的自然,如何成为气韵的山水,是文人再造自然的动力。政治生活,现实进取,若不称意,就得找补些心理平衡。在山水里寻“大化”,发现自然。造园,成为人工与自然合体的最佳尝试,最综合的艺术实践。书法、绘画、诗歌,所有风雅,都能依托于亭石草木之上。体道,正是终极的宇宙体验。“道家哲学尤其强调感官世界、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的整一性与连续性”“园林的价值之一是触发这种与宇宙合而为一的内在感觉。”
体道而媚道,要求造园,顺乎自然,再拟自然。园林将“道”的生发变化、对立转化、恒常变易,做到了艺术化表象。石头的定格与动势,花开花落的四时生死,都在其中获得了景观成像。“中国园林的设计也借助于相似的对比,传授造园的方法,同样也涉及联想与提示,而非精确的程式。”作者在窥测文人心性,那就是混沌的整一,灵变的赋形。既无违自然,不夺天工,又托物写情,内合心源。在无为里,找到“内在力量的天堂”,“无为,也是对归隐或远离社会进入消极状态的一种终极辩护。”
自然无为,影响了文人园林的主流价值——朴悦之美,简朴之乐。品味意趣并非定要豪奢。就像如今家装极简主义盛行,北欧风、日系和风,自有灰白素美。即使石崇炫富斗富,金谷园奢靡无度,但他的文字描摹,却出奇地低调与“客气”。可见,他也不愿当“土豪”跌份儿,也想迎合文人认可的普遍价值。而佛教又给道家的隐逸,赋予一种全新实践:独隐之外,亦可有山中精舍,聚集起来修行的可能。
隐逸,是大多失意文人的“精神胜利法”,“为官不如,而赏观山景则吾胜于他”。虽没做大官,但精神境界、审美情趣却不能输。深爱山水,是一种精神力量。如何将自然化为艺术,将日常生活审美化?园林将山水收纳,重新“装置”自然,就是一种实现。可以说,中国文人比美国那些实用主义理论家,更早懂得自然美、艺术美与生活美的内在联系。“他们开始把整个自然界看作一种艺术品,并建造小亭以便从亭中观景。由此,就诞生了通过选址、修建观赏小亭并将整个风景转化为‘园林’的‘借景’的观念。”
山水田园,是中国文学一大主题传统。山水诗,为园林提供文本构想;山水画,则描摹了效果图。彼此是通的。像王维在辋川的诗画,影响了后世画家与造园理想,将农事乡野之乐融入园林,把文雅气与烟火气调和起来,并未把官场失意,长久萦怀,也没有陷入自我否定与怀疑的虚空。王维、白居易如此,苏轼、司马光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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