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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路的召唤

时间:2021-05-09

作者:曾朝霞

春日的斜阳软软地洒落在资水河面,微风摇曳,波光闪烁。沿着资水河畔向南,有一条小路,优雅地穿越山林,顷刻,又探出山脊,钻入河畔。小路默默,两旁时有茂林翠竹,别有风情。

小路是村这头到村那头的必经之路,人们放牛,人们窜门,人们耕作,都会穿梭小路。小路的地面被人们的鞋磨得光滑平整,像蜿蜒在山腰的丝带。

公爹是这条小路上的常客。七八十年代,公爹是村里的支书,白天带领村民集体劳作,晚上沿着小路去村委会议事。小路磨掉了他多少鞋底,只有小路知道。

小路上虚构的鬼故事有他的贡献。夜晚乘凉,他便和邻居扯谈:开会晚回,走在河畔小路上,风冷飕飕,竹影魅魅,从河岸旁伴着竹林衍生了隐隐的沙沙声,似啜泣,便扯着嗓子喊:“什么鬼?少出来作怪,我是共产党员!”咦,声音没了。婆婆迷信得很,坚定这是真的:“他是阳气足,没做亏心事,鬼怕他。”

公爹二十出头当上村支书,十几年,带领村民交公粮、凿水渠、修马路,主持兄弟分家,协调婆媳关系,充当邻里矛盾的临时裁判,官小,事多。如今,婆婆常常讽刺他:“你爹那时忙,就像做了国务院总理,一年到头,乡里发几个开水瓶、搪瓷脸盆作为福利,工资是没有的。家里的农活得我一个人扛起,我就是单身户一样养孩子,不值得!”

公爹当支书,先向别人,再想自己。因此,他在村里说话做事有威信。村里小卖部要承包出去,婆婆欢喜地游说:“我们家穷,孩子们猪油吃不上了,公开投标,也算我们一家。”公爹反对:“我们家不行,我们家有饭吃,村里那位辈分高的七爷爷,三十岁了未成家,他身体残疾,走路脚跛,重农活干不了,机会要让给他。”在他的支持下,七爷爷如愿承包了小卖部,别的村民也没话可说。不久,三十多岁的他居然娶了妻子,生儿育女,日子红火起来。公爹说,能够成全一个家是积德的事。然而,村小卖部与公爹家从此隔着那条悠长的小路,仿佛天之涯,地之角,婆婆的心成了一片荒凉。

公爹干支书到三十几岁,乡里提拔他成了乡干部。这十几年,小路消失在他的视野里,他早出晚归,走的是宽敞的土公路,后来骑上了摩托车,早出晚归,小路和他很少交集。时代变迁,九十年代后,村民外出打工的越来越多,田地荒芜,小路杂草丛生,荆棘遍布,年久雨水冲刷,坑坑洼洼,小路不再是明朗的小路,人走着需小心翼翼。为此,大家有需要干农活,或者去村委会,能绕路的就绕路,小路荒芜寂寞了。

公爹退休了,退休的他又走在了小路上,回归了农民的角色。早上干农活,中午去河边钓鱼,下午又去打猪草。小路让他不畅快,小路上来来去去,不是被荆棘刮坏了衣服就是钩坏了裤子。他和村里挨得近的两户人家商量,利用冬天把小路拓宽翻新。他劝说他们:“冬天在家闲着,把路挖一挖,出点力可以方便更多的人。”可是两户人家都不愿意出力,说走的不多,既然大家都绕路,他们也可以绕路的。公爹没说什么,默默扛起锄头,一个人去刨路。大概五十多天,小路修好了,两旁的荆棘丛被剃得光溜溜,被雨水冲刷的斜坡被垂直挖下,土用来填补路面的坑坑洼洼,路面拓宽一倍。小路散发着新的泥土芬芳,是绿色丛林里一条新生的黄龙,仿佛随时腾空而起。

走在小路上的人多了起来,有放羊的,挑粪的,砍柴的,有走亲访友的,有去河边摸田螺的。小路又一次被人气填满。

公爹时常扛着钓鱼竿,去小路溜达,欣赏一下自己的劳动成果。婆婆笑他傻,他对着婆婆感叹:“傻就傻,我喜欢干傻事。傻事既方便了自己,又方便了别人。”

时光流逝,公爹老了,他愈加热爱这片生养他的土地,这个村子的一草一木,他如此深情款款。一放下农活,沿着小路去河边吹风,站在山头眺望河水里倒映的山。他感慨:我们村最美,绿水青山!

然而,村里要发生大事了,有企业要在村里办杨梅罐头工厂,要承包土地,要砍伐山林,要重新种上杨梅果树。

砍树,那么山就要重新光秃秃。这里的山林有些年头,特别是那些高大的樟树、梧桐树,有的树冠可以遮住三层楼的房屋。小路两旁的树尤其大,他们箍住河堤的泥土,是斑鸡和鹄鸠的乐园。

一想到他开辟出的小路通向的是光秃秃的山头,公爹就恼怒,他说:“就怕是诓骗国家的项目钱,从而祸害我们村的山林。”

他要反抗,要在村委大会上说出利害关系,要发动村民抵抗村干部们的决定。

那一天晚饭后,雨像是婆婆生气时从厨房里泼出来的水,差点打翻我的伞。我握紧伞,紧跟着公爹穿过那条小路,耳朵被雨打树叶的噼噼啪啪声灌满,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村委楼的大会议室。

村支书带领村领导班子在村会议室等候,左边是两位西装革履的企业代表,右边陪衬着几张熟悉的面孔。一位个头不高,浑圆脑袋、满脸疙瘩,诨名“二侠公”,是村里有名的“烂仔”;另两位是游手好闲的“混混”,其中一个光头贩毒坐过几年牢。咦,他们怎么来了。我一惊,难道正如婆婆讲的村里有动作?

晚饭前,婆婆从厨房窜出来,叽叽歪歪诉说公爹的固执:“要劝你爹,不要和村领导对着干,得罪村领导,挡住某些人的财路,有他好果子吃?”公爹退休后原本耳背,偏偏从婆婆眼中的愠色,明晓她在扒拉这个事情。“滚!”他惊雷平地起,“你欺负我耳聋是吗,刚讲几句,嘴巴就撑出来唠叨,别的本事没有,来编排我的本事就多得很!”婆婆悻悻地走进厨房,嘟噜:“好,好,要得,我会看到你栽跟头的!”

那一刻,我偷偷笑了。难道,我笑早了?

村支书拿着话筒,热情地介绍农村土地流转政策;承诺租地资金和村民就业问题;憧憬杨梅酒企业和罐头企业进驻本村后的福利。

支书讲完,“二侠公”带头鼓掌,企业方鼓掌,村民的掌声稀稀落落。掌声余音未落,公爹坚定地跨上前,拿过话筒,咳嗽几声,声音在话筒里摇摇晃晃一阵,方稳定步伐。

公爹因听不清自己讲话,控制不住音量的平稳,声音时高时低,但凛然之气依然镇住人群中的嘈杂声:企业方会不会得到国家的扶贫项目资金后撤走,导致荒废山头?这个产业基地真有这么大,能吸收全村的劳动力?如果缺少工作岗位,没有收入,没有田地,我们的生活怎么办?把所有田地山地的界限挖掉,几十年后怎么区分各家各户的田地?若干年后国家如果征收土地,补偿款是怎么分配?

一连串的发问直逼村民切身利益,村民骚动起来。

村里以砍树谋生的涛叔在人群中窜来窜去,高声叫喊:“大家不要听一面之词,村干部有信心带领我们过上好生活!”

“你就不要说了,你还不是想承包那片树林的砍伐权,多赚几个钱?”有人在人群中嘲笑。

涛叔的脸先是尴尬,继而是愤怒,他撸起衣袖对着人群怒骂:“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承包这片山林,有种的给我站出来再说一遍。”

人直直站出来了,是彪叔。

彪叔身高一米八,体重九十公斤,他面不改色:“我说的!怎么了?”

“二侠公”趁机跑过来,站在涛叔身旁,眼睛冷峻对视人群。

涛叔看到人高马大的彪叔,原本气势淡了一点,但有了二侠公在身后,腰杆便挺直了,向前跨出了一步,逼近彪叔,冷厉地质问:“彪老弟,说话是要有证据的,你凭什么冤枉我承包了树林?”

“七七皮家的山林不就是你砍伐的,你不赚了钱?”

“我砍树赚钱天经地义,你又什么时候看到我和村长签了这大片树林的合同?”

彪叔回答:“就算你没签合同,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就应该避嫌。”

“我是村里人,想说就说,用不着避嫌。”涛叔的热气已经喷到了彪叔脸上,就差没抓衣领了。彪叔的脸通红,他伸出他那长而壮的手,推开涛叔的逼近。“二侠公”稳稳地挡着涛叔,涛叔纹丝不动。彪叔的几个兄弟见状麻溜地靠过来,双方勇猛地对峙。

村里几个和涛叔一起砍伐的伙伴也围拢过来来七嘴八舌:“我们坦坦荡荡,凭什么阻挡我们的意见?”几个人说着提高了音量:“我们就赞同这样的好事,你们不愿意的就滚蛋。”

涛叔背后的力量相比较强悍了些,彪叔聪明避开,走了。公爹融入了人群,他亲切地拉着他几个近房堂弟语重心长:“你们可要听老哥哥的话,不要到时候要土地没土地,要钱没钱。”

村会议室一堆一堆的人,一片一片的吵闹声,一团一团的烟雾。

光头“混混”没闲着,在人群里钻来钻去,这里听一听,那里逗一逗,俨然巡视的军官。

企业代表的脸阴阴沉沉,村支书的脸也是风起云涌,他在话筒里喊:“不要错过这个招商引资的机会,村里有了企业,年轻人不用南下打工,孩子不用成为留守儿童,一家人其乐融融!不要听有些人蛊惑,要相信村委会。”

幸而这些话没被公爹听见,否则他会暴跳,甚至会把满嘴的热气喷上村支书的脸。他的目的光明磊落,他担忧经济没有发展,山也丢了。周边就有村青山被剃光,新种的山茶树、葡萄树在杂草丛中荒死。

二侠公跑过来,亲切拉着公爹的手,拿出手机屏幕上的字给他看:“老支书,你放心,村里绝对不会亏待你。以后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我一定随叫随到!”

公爹缩回手,摇着头回答:“感谢你看得起我这个老头,我这个人不打架,不结仇,只愿我们村好!”

二侠公碰了一鼻子灰,走开了。

公爹喊话:“我当过十几年村支书,在座的很多人信任我,我建议大家先回去,和家人,和外地打工的孩子商量,今天散会!”

支书立刻补上话:“对,大家考虑清楚,要与时俱进,尤其不要阻挡其他村民发家致富!”

彪叔跑上前,凑到公爹的耳边大声说:“支书说你阻挡村民发家致富!”

公爹奇迹般听清了,马上面红耳赤,像一头愤怒的公牛,摇头怒号:“都别走,我们今天来叨咕叨咕村里的事情。”

他飚到了前台,跳上了凳子,挥舞着拳头:“阻挡村民致富的事情我从不做,也不敢做,我只问问村委会,这么多年,政府下拨的水淹库区补贴资金哪里去了?以前说搞了村里面的水利建设,请问账单在哪里?”

这是村里最敏感的话题,至今无人公开提及。人群又退回来,议论纷纷,义愤填膺。彪叔叔壮胆喊起了口号:“还我们库区补贴款!”

“还我们补贴款!”

“还我们补贴款!”

声音先稀稀落落,几声过后,就整齐划一,气势汹汹,震耳欲聋,刺破云霄,和雨一起洒落在夜晚的树林、田野和村民的瓦房顶。

村领导们逃了,二侠公和光头混混来拉公爹,劝公爹好好说话,给他们个面子。

公爹如凯旋的将军,向人群挥挥手:“走,回家去!”

人群涌出房间,雨停了,村马路被洗得光亮亮,太阳能路灯的光在马路中的小水坑里摇晃,被脚步踏碎了的是一地的星光。

我和公爹拿着手电筒攀爬小路,河边蛙声一片,驱散了寂寞的夜,驱散了树影里的鬼魂。

一连几个星期,有领导上门做公爹这只领头羊的思想工作,承诺了一些利益。公爹要求看到符合村民利益的更细的合同,否则坚决反对。有十几户村民坚决和公爹站在一起,这件事情就暂时停滞,一年过去了,一切归于平静。

大片山林又在和河风中欢腾。公爹又在小路上来来回回地走,挑粪、挖土、捕鱼,过着简单的生活。他的耳朵听不见了,一切的鸟语于他成了摆设,只有小路旁的葱绿在头顶招摇,那仿佛在召唤,召唤人们驻足听一听,这里有自然的音乐,这里有自然的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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