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为2018年苏港澳“盛世中国情”广场舞大展演活动中,连云港海州区群星广场舞队在香港元朗大剧院表演。 江苏省广场健身舞运动协会供图
图为王佩一昀带领大家跳广场舞。
图为新编广场舞《京绝》。 戴秀芳供图
图为刘荣编排的《灯笼舞》。 刘 荣供图
同一个世界,次元壁却无处不在。在诸多平行次元中,大妈、大爷和80、90、00一代,似乎是地球上最不具备相似性的生物。当“硬核老人”爱上广场舞,一边是“他们”用实力诠释什么是最任性最摇摆,一边是“我们”对“大妈”“大爷”标签的莫名揶揄和嫌弃。
以为相隔甚远,其实就在身边。据粗略统计,我省拥有超800万广场舞爱好者,支撑起这个庞大数字的,是生活在我们身边的叔叔阿姨,甚至我们的父母。他们为什么跳广场舞?这些日复一日起舞的人们,背后有怎样的生命故事?立足“90后”记者视角,本期文艺周刊视点就是一趟“破壁之行”——
瞎跳跳?不,“高大专”!
3月14日傍晚,连云港市广场健身舞协会副会长刘荣匆匆吃过晚饭,便飞奔到连云港火车站。在车站等候的广场舞队员们见到“港城一姐”刘荣,个个精气神十足,整齐地排成一列喊道:刘荣广场舞,向中央电视台出发!
“这次去北京是为央视音乐频道录制一段舞蹈,之后会在《金曲》节目中播出。”刘荣笑盈盈地说,“跳舞的人都希望有更大的舞台,能到央视录制节目,姐妹们特别珍惜这个机会。”
一张照片定格了舞者刘荣的最美姿态:一袭红色舞衣,扎着利索的马尾辫,戴着专业耳麦和话筒,神态专注自信,一股来自生命深处的活力澎湃而来。
从1988年开始跳健身操,幼儿园教师出身的刘荣一直酷爱文艺。喜欢跳舞的人们自然地形成了圈子,像刘荣这样舞艺精湛的,渐渐成了“老师”。一开始并没有“互联网+”,直到2013年,机灵的学生给她出主意:“你跳得那么好,为什么不传到网上让更多人欣赏?”刘荣于是想到把自己的一些表演视频传到了土豆网、56网上,点击量出乎意料的高。现在,她已经是全国最大的广场舞交流平台糖豆APP的签约老师,平时要定期上传自己编排的新舞(不然粉丝们会“催更”),还经常参加平台举办的粉丝节,来场直播教学或粉丝见面会。以舞会友,在这个过程中认识更多怀有共同梦想的朋友,刘荣说,这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事情。
从健身操到广场舞的转变,拥有30年舞龄的刘荣是最好的见证者。2016年全国广场舞大赛总决赛上,她借鉴淮海戏元素创作的《淮海戏情》一举摘得特等奖,淮海戏特有的欢快活泼接地气,和大妈们舞姿里流露的“手眼身法步”的戏曲韵味,令人印象深刻。为了编好这支舞,当地文化馆专门为她请来淮海剧团的编导做指点,有了对传统非遗的深入理解和本身对艺术规律的熟练掌握,才有了《淮海戏情》的收放自如、恰到好处。
4月3日傍晚,溧阳市平陵老体育场的焦点是一场名叫《中国节拍 震撼世界》手拍鼓鼓舞。伴随着节奏感极强的音乐,30位舞者身着整齐划一的服装,跟随动感的音乐跳跃、俯仰,侧腰、踢腿……优美的身形洋溢着活力,举手投足间都是舞姿的灵动,惹得周围掌声如潮。然而,这不是一场年轻人的舞蹈秀,而是一群社区大妈们的广场舞日常。
跳完一曲,记者上前问,“累不累?”
阿姨们的回答是一种满足的抱怨:“哪能不累?”
“明天还跳吗?”
“要跳的,明天小教练还来。”
她们口中的“小教练”,是领舞的“90后”女孩王佩一昀。广场舞向来被认为是大妈专属,而现在加入队伍的年轻人越来越多。据统计,目前江苏广场舞的社会体育指导员队伍中,40岁以下的已达到三分之一。
2015年毕业于北京舞蹈学院编导专业的王佩一昀,从中学时就一直利用假期,和身为国家级社会体育指导员的母亲戴秀芳一同投身于体育公益活动。2017年,戴秀芳担任溧阳市广场健身舞协会会长,非常辛苦,王佩一昀决定利用自己的所学为妈妈减轻负担。
她凭借专业优势,把爵士、街舞、古典舞、现代舞等多种舞蹈元素融入创作,大妈们的舞姿让所有人耳目一新。
“我开始参与广场舞编排和教学时,也动了不少脑筋,因为广场舞和我在大学里接触到的专业舞蹈完全是两回事。没想到,我编的舞这么受大家欢迎。”
零基础,高难度,“硬核”大妈学习广场舞的热情让王佩一昀感动。她说,有大妈们的认可和支持,自己会更加努力地编排广场舞,“我的心愿就是让广场舞既融合中国传统文化,又蕴含着现代化审美情趣,更具观赏性和艺术性。能用自己创编的舞蹈丰富人们的生活,我觉得特别有意义和有成就感。”
“现在教广场舞得持证上岗。”江南大学体育部相关负责人戴平告诉记者,自2017年起,江南大学体育部受相关部门委托,专门针对广场舞项目开展对社会体育指导员的培训,再由持证的指导员对一线广场舞团队进行舞蹈动作、行业规范等方面的专业培训。“瞎跳跳”的广场舞进入了专业化、规范化管理阶段。
大妈大爷也是有追求有组织的“大使”
入春之后,启东市汇龙中心敬老院迎来了一批特殊的客人。在会长何伟带领下,启东市广场健身舞协会“春风行动”吹进了这家敬老院。初定慰问演出的时长为两个小时,考虑到老人们年纪大了,久坐不便,正打算减短表演时间,老人们的反应给何伟吃了一颗定心丸。
“真是不得了,队员们表演了两个小时,老人们全都定定心心地在看,眼睛好像钉在我们的舞蹈动作上面,好多老人还高兴地和我们一起跳。我们决定以后每个月都要到敬老院表演一两次!”回忆当时的情景,何伟难掩快乐。
从追求健康、陶冶审美,到组织化地从事社会公益,广场舞爱好者并不太认同带有群嘲意味的广场舞“大妈”“大爷”称谓,他们更愿意自称:广场舞人。
何伟说:“其实一开始没想那么多,跳舞主要是为了强身健体。我和妻子有一段时间胖到150斤,这怎么行哟,容易得‘三高’,我就和她商量:要把自己身体锻炼好了,不给孩子添麻烦。”
一项由南京工业大学学生团队展开的调查显示, “把自己身体锻炼好,就是不给子女添麻烦”,至少代表了三分之一中老年人的心声。
效果是显著的。跳了一段时间后,何伟发现,自己的肩周炎和胃炎都奇迹般地消失了,“以前连吃个鸡蛋都会胃不舒服,现在什么毛病也没有了。”日复一日地浸润在音乐和舞蹈中,他发现,自己的心态和观念也发生了变化:
“跳舞时,身体动了起来,心却越来越沉静,跳舞教我心平气和地看待周围的一切:遇事不要毛躁,对老人、对女性要尊重,家里家外要一团和气……跳舞不光是追求自己的健康快乐,还要在这个基础上提高自我,为他人为社会做一些事情,这就是我理解的广场舞精神。”
这么庞大的人群,覆盖如此之多的家庭,广场舞的组织化程度越来越高,社团应运而生。
从南京市信访局局长位置上退休后,熟悉群众工作的贺珍珠被任命为省广场健身舞运动协会会长,负责筹备协会成立事宜。只有3万元经费,不拿一分钱工资,贺珍珠和五位“元老”艰辛起家,如今,这个成立仅3年的协会交出了不俗的成绩单:公益培训30万社区广场舞骨干,提升舞蹈的艺术性、专业性;组织各项交流赛事,鼓励大妈以舞会友、切磋交流;首倡广场舞自律公约,呼吁广场舞爱好者做“传播健康快乐的大使、传播文明大爱的大使、传播幸福美丽的大使”。
江苏广场舞事业发生的天翻地覆的变化,贺珍珠说,离不开省委宣传部、省文明办和省体育局、体育总会对群众广场舞活动的重视和支持。“组织”力量大,江苏人把广场舞跳出了境。去年12月,省广场舞协会组织十三市千余人广场舞团队到香港、澳门两地,进行“盛世中国情”广场健身舞展演赛,团队成员的年龄都在五六十岁左右。千人大妈团赴港澳交流,会不会“扰民”?
“我们特别注意把最好的精神面貌展示在港澳同胞面前,更别说‘扰民’了。”盐城团队领队之一、盐城市亭湖区广场舞协会副秘书长刘汝芳回忆起展演旅行中的点滴,如数家珍。她说,出发前夕,各团领队都特意嘱咐队员,要尊重香港和澳门的人文习俗,自由活动时不要随时随地打开音响跳舞。队伍中有几位六七十岁的老人,大家怕老人家们一时忘记了规范,特地去探视,结果发现她们正在房间里默念着节拍,反复练习“走步”。老人们说,自己把规矩记得比谁都牢,“出来就代表了江苏的形象,哪能随便跳舞影响别人呢!”况且这几天很多当地居民都朝她们竖大拇指,夸队员们跳得好,素质高,她们听了,心里比拿了奖还要高兴。
无锡市广场健身舞运动协会常务副会长徐文革很有感触地说,“以前,广场舞就是大妈舞,就是扰民,很多人指指点点,说我们‘有病’,现在我们是在香港、澳门都得过奖的‘运动员’了。但最让我感到自豪的,还是从‘大妈’到‘大使’的转变。”
贺珍珠认为,我国跳广场舞的人群体量庞大,如果进行合理引导,他们将构成一股不可小觑的正能量。
从“大妈”“大爷”到“大使”的角色定位转换,对广场舞爱好者们有着非同一般的感召力。习惯了集体生活的一代人发现,退休未必意味着从社会齿轮上被剥离,而是只要你愿意,总可以做更多。
孤独老人心,在广场上广而敞之
我国已经成为世界上老龄人口最多的国家之一,预计到2040年,65岁及以上老年人口占总人口的比例将超过20%。随着年龄增大,老年人社交网络缩小, 社会交往频率降低, 获得社会支持减少,如何面对孤独成为老人们必须面对的问题。
住在泰州老家的母亲唐红娟,是“北漂”女儿徐文文心里最大的牵挂。今年64岁的母亲十分体谅在大城市打拼的女儿女婿,前年老伴儿去世,她为了不给孩子添麻烦,坚持独自在老家生活。这一年,徐文文明显感觉到母亲由于孤独,消极了许多。“我妈以前是个特别敞亮的人,自从父亲去世,她很少出门,经常一个人闷在屋里偷偷抹泪。”
然而,最近徐文文却发现,母亲长时间没动静的朋友圈有些变化。“微信朋友圈有个功能,每到一处都可以‘打卡’。我妈3月份的‘打卡’地点里,市中心广场高频出现了20多次,而且她每隔几天就会转一条广场舞相关活动消息。”唐红娟告诉女儿,两个月前,在一次社会公益活动中,她家附近的南街社区凤凰舞蹈队上门慰问表演,队员们陪她聊天解闷儿、带她练舞。欢声笑语飘进了老人孤独的心扉,从此,她每晚七点去,八点半回,和大伙儿一起在市中心广场跳舞。
4月初,唐红娟老人被选入2019溱潼会船节文艺表演团队,她的跳舞事业更加忙碌了。会船节现场,她和姐妹们在巡游的花船上跳开场舞,在争渡的龙舟上打腰鼓,一张张照片,定格了无穷的快乐。照片上的唐红娟,薄擦胭脂,笑意盈盈,谁也想不到这曾是一个一度自闭家中、以泪洗面的老人。她说,自从跳了广场舞,身体和心情都越来越好,“有姐妹们的关心、陪伴,我现在走路都是抬头挺胸,很有自信的。”
家住南京市长虹路社区的陈晏清,是雨花台区四百多个广场舞领队中的一位。在区广场健身舞协会秘书长桂建萍的带领下,陈晏清和姐妹们通过社区居委会摸清了附近孤寡老人的情况,每个月到“认领”的孤寡老人家慰问,已经成了陈晏清生活中的固定仪式。
“到了之后就是陪老人唠唠嗑,问问身体情况。这些老人的儿女多数不在身边,老人们就特别喜欢倾诉有关儿女的事情。如果上门时赶巧碰上老人不在家,我们就抽空再跑一趟,常常要跑上两三次,一定得见到老人才放心。”陈晏清说,在她看来,“低龄老人”帮助“高龄老人”是相依相偎,抱团取暖。
对那些承受着丧亲之痛的老人而言,加入广场舞队伍,充分敞开心扉,结交更多志同道合的朋友,是应对伤痛、宣泄负面情绪的一种好方式。
桂建萍退休前曾是长虹路社区的居委会主任,打工作时就喜欢跳广场舞,“一开始,别的社区的同事看我的眼神怪怪的:我们都快忙死了,你还有心情跳舞?但恰恰是通过跳舞,我和社区群众的关系处得非常融洽,很多工作上的难题都迎刃而解,反而找到了一种新的工作方法。”
和很多“舞友”经历相似,前几年,桂阿姨的爱人不幸去世。由于走得突然,她一时承受不住,最终还是广场舞帮助她走出低谷,“平静了几天之后,我决定还是走出来,回到姐妹们中间。人不能封闭自己,伤心难过时和姐妹们说一说,再困难的事情也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广场舞就这样成了老人们共同的精神寄托。只要愿意在同一片广场上起舞,无论是壁垒森严的城市封闭小区,还是新市民和当地人之间的天然隔阂,都不能再成为阻碍人们心灵相通的屏障。桂建萍介绍,以前好些外地老人不肯随儿女到南京来生活,但自从加入了广场舞,这些新市民们反而不愿意走了。
不过,年轻人似乎并没能完全理解他们的父母辈。他们抱怨:为什么国外大妈退休后去剧院欣赏歌剧,中国大妈却是在跳广场舞?他们询问:怎样礼貌地驱散广场舞大妈?在知乎上输入“广场舞”进行检索,关注度最高的话题令人哭笑不得:什么样的女孩会成为未来的广场舞大妈?
然而,记者调查发现,大多数喜爱跳广场舞的老人都渴望获得年轻人的理解。
“我们这一辈人,退休前把一切奉献给了单位,退休后大多数人还要帮儿女带孩子。我们只是希望一天中能有一个小时完全属于我们自己,允许我们走出家门,和朋友们跳跳舞、聊聊天。我们保证尽力做到不扰民,也希望年轻人给我们多一些理解、多一点空间。”在采访的最后,桂建萍这样说。
家住南京河西的媒体人雪儿,常常在家附近的广场舞点区邂逅一位舞姿“妖娆”的大爷。就算招来路人的好奇围观,大爷依旧目不斜视,神态专注地沉浸在自己的舞蹈世界里。雪儿起先也曾好奇地围观,但她很快就想明白了,“一个成熟的社会,应当允许人们以不同的方式起舞,并获得应有的尊重。”
记者 冯圆芳 吴雨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