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木一响!“万岁,这二位才人,不容易得到,你要三思而行,封官赐爵……”一桌、一椅、一扇、一醒木,台上,他是方寸之间演绎“王侯将相”的说书人;台下,他是一位视力下降,记忆力正加速衰退的老人。
老杨,今年75岁,真名叫杨照才,南充市南部县永庆乡人,是一名既会打金钱板说唱,还会敲花鼓的说书人。50余年间,当地说书的人越来越少,听书的人也越来越少,随着老杨的说书艺术一同老去的,还有那一群爱听书的人。
说书半世纪,人戏相偕老。还在坚持说书的老杨,可能是南充南部县的最后一个说书人了……
清晨赶场说书的老人
老杨说书的这一天是从清晨开始的。时针还未指向8点,他接过老伴递来的拐杖,挎上刻着岁月痕迹的劣质皮包,独自出门赶场说书……
2019年3月5日这一天,赶场日,老杨早上7点不到就起床了,吃过早饭后不到8点,他就走路前往两公里外的永庆乡场镇。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老杨今年75岁,因鼻梁上长有两颗麻子,人们惯称他“杨麻子”,以至很少有人记得他真名叫杨照才。在当地,老杨是一名既会打金钱板说唱,还会敲花鼓的说书人。
每个月逢“2、5、8”那天,是南部县建兴镇场镇逢场的日子,按惯例老杨当天要去茶馆登场说书,“风雨无阻”。这是他在建新场镇说书的第38个年头,驻场的茶馆已经换了9个老板。
演出的时间,定在上午10点。为了能早点到达茶馆,老杨会在永庆乡场镇花6元钱坐上开往建兴镇的早班车。他是个时间观念很强的老头:“从家里到永庆场半个钟头,坐车到建新半个钟头,走路到茶馆,走得快10分钟,慢一点也就12分钟”。
“听众进茶园,首先就要看看说书人来没得,万一听众去了没看到我,可能就走了。”老杨担心,在听众原本就逐年减少的年头,如果再因自己迟到损失一部分听众,实在得不偿失。
这样的担心,放在过去简直就是杞人忧天。“只要听到有人说书,(听众)早就端起板凳在坝坝头等起了。”老杨说的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场景,当时农村缺少娱乐活动,金钱板表演、说书等文化艺术在乡下颇受欢迎。
老杨,就是在那时学会了打金钱板和说评书。1963年,老杨还是小杨,在南部县流马镇农业中学上初二。一天晚上,一支曲艺队到流马小学演出,小杨挤在人堆里兴奋地看着艺人们在台上敲花鼓、打金钱板、说评书。“评书说的是水浒传‘三打祝家庄’。”台下的小杨,一时入迷,听得目瞪口呆。
演出结束后,小杨将曲艺队请到家中,并跟父母提出想跟曲艺队学艺。“因为家境贫寒,我又近视,曲艺表演在当时也算一门不错的谋生手艺,父母也就同意了。”如今的老杨说,这支曲艺队是当地说唱艺人王邵基领着女儿女婿组成的,之后半年,他跟着曲艺队走村串乡,半年时间学会4个曲目,出师独闯江湖。
下村表演,大多都安排在晚上。演出开始前,村民们会找来一个打稻谷的“拌桶”倒扣在空地上,然后在上面放上桌子和一把太师椅,一根用竹筒制成的灯芯滋滋地吸吮着碗里的煤油,将整个台子照得通亮,老杨就坐在太师椅上为大伙表演金钱板说评书。老杨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这就叫高台叫话”。
“当时说书人很吃香的,我一个月可以挣七八十块钱,村民还拿出好吃好喝的招待。”这是老杨演艺生涯中最风光的岁月,请他去演出的日期一天天排下去,“今天去这个镇,明天去那个村,根本走不过来”。
1980年,南部县文化部门组织对全县民间艺人进行考核,合格后发放演出证,民间艺人凭此证到全县各地参加演出,老杨一路过关斩将拿到第一批演出证。
除了下乡表演,老杨还记着周边乡镇逢场的日子,逢场天,轮流到各个场镇的茶馆去演出。但最近十年,随着年龄增大,腿脚不便,老杨去周边乡镇茶馆驻场说书的次数越来越少。
6年前,建新场镇,成了老杨留给自己的最后一个说书根据地。
“也只有些老将,还喜欢听书”
这是老杨最后的说书根据地!上午8点56分,老杨按预计的时间到达建新场镇。此时,距登场演出还有1小时4分钟。
老杨驻场表演的茶楼,位于建新场镇靠河边的一间地下室。茶楼没有招牌,挂在门口的一块小黑板上用粉笔字写着:四川评书《隋唐演义》;主讲人杨麻子;地点张茂先茶园……
老板张茂先坐在门口的靠背椅上,手握一 零钱,打量着路过的行人。只需要交3块5毛钱,顾客就可以进屋找个空位坐下,一边喝茶一边听两个半小时的评书,但每场进茶馆的人并不多。
室内正中的桌子上,已坐了两三个八九十岁的老人,一茬接一茬地聊天。老杨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都是听我说了几十年书的老听众了”。
其实,一直以来,到这里喝茶听书的人都是些熟面孔。“也只有些老将(老人),还喜欢听书。”张茂先说,时间长了,这些熟面孔都有自己的专属座位,大家都很有默契,年龄最长的两位坐有靠背的软椅,年轻一点的坐凳子,其实,所谓的“年轻”,也在70岁往上。
老杨的专属座位,在茶馆正前方的一张书桌后面。他从书桌柜里拿出蛇皮口袋,打开,依次取出鼓、铜锣、金钱板、醒木、折扇……还有一块红色的桌围布。
距开口表演还有半个小时。对说书人来说,每次出场前都要做足准备。“就是看书备课写笔记,搭建故事框架,在脑袋里领会人物角色性格,要把他们演的活灵活现,就像当老师备课一样。”但对于当天的评书内容,老杨并不担心,这是他以前说过多次的桥段。
他在书桌后用两根破凳垒成的“高凳”坐下,用土烟叶卷了一根“叶子烟”吧嗒吧嗒抽起来。
“我烟瘾大,盒装烟买不起,一斤叶子烟才20块钱,一天下来也就两块钱。”老杨端坐在“高凳”上,在缭绕的烟雾中等待听众们陆续到场。
老艾是赶在演出开始前20分钟进场的,在挨着舞台的桌子前坐下。他是老杨的“忠粉”,听老杨说书已有10多年,虽然家住乡下,但他几乎每场都要来,“农活这些嘛,就提前一天干好,把时间挤出来。”老艾也看历史题材的电视剧,但他觉得听评书和看电视剧,各有各的味道。
9点59分,已有11位听众到场。在等听众进场的过程中,老杨已将当天要说的书在脑海中大致过了一遍,人物出场、情节演进了然于胸。
表演,即将开始。
醒木一响,他是台上的“王侯”
上午10点,老杨手中的醒木,重重落在桌上,发出干脆利落的声响。台下瞬间安静,听众们的眼睛齐刷刷地望向台前。接下来,老杨将是台上的“王侯”。
“下面,希望来客雅静一时,这场评书,我们从上午十点开讲……下面先唱一段金钱板,然后讲演长篇隋唐演义。”老杨扯开嗓子,一改平时说话的腔调。
在说评书前先唱一段“金钱板”是老杨的既定动作,为了吸引听众们的注意。“金钱板”是四川、贵州等地传统说唱艺术,发源于300多年前的成渝两地,表演者手持长约一尺、宽约一寸的三块楠竹板进行表演。按理说,其中两块板子上还应嵌上铜钱或其他金属片,以便表演时竹板互击能发出金属声音。不过,老杨没在板子上镶嵌金属板,但这并不影响他的说唱节奏。
“在从前,有一位秀才,本姓吴……从小就爱把书读……最熟悉的是那康熙字典,背得个稀耙烂熟,书都念了几架背,堆了半间屋,这一天,他有个老表请他去吃晌午。笨秀才,吴秀才,他急忙高兴要去走人户,换上干净的衣服,头上戴一顶瓜皮帽儿,夹窝(胳肢窝)里夹了八九本书。他把那苦瓜,认成是个嫩包谷……”老杨手持楠木板敲打着节拍,开始他的说唱表演。
这段讽刺迂腐的“秀才下乡走亲戚”故事,老杨表演过多次,但因故事滑稽可笑,听众们怎么听也不腻,整个金钱板表演只有8分钟。
伴随着醒木一响,老杨变成说书人。在接下来的将近两个半小时里,他将在这方寸之地,演绎他的“王侯将相”人生。
这天要说的书,讲的是隋唐年间徐茂公劝说秦琼、罗成、程咬金为大唐李渊效力的故事,个中角色、故事场景不停变换,着实耗力。
讲到徐茂公将秦琼和程咬金二人成功从王世充身边劝说到大唐面见李渊的场景时,老杨坐在“高凳”上,拱手向前,身体前倾:“万岁,这二位才人,不容易得到,你要三思而行,封官赐爵,他们在王世充名下,就是把他们凉拌起,冷拌起,三个多月没有封官赐爵,所以他才来投真明主……”
老杨说,说书并非全部照搬书本,也要加入自己独特的语言艺术,一场下来,书本内容占百分之八十,百分之二十的语言需要再创作,用自己的语言改编后再说出来。
“好,那么徐茂公你说封个什么官才好呢?”醒木一落,老杨又变身高坐龙椅的李渊。
“秦琼能够做13个国家的总元帅,瓦岗寨也干过多年,我徐茂公是掌握兵权,我只是纸上谈兵,多认几个字……万岁,我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看你给秦琼封个什么官。”老杨再次变身徐茂公,拱手一拜。
“好,徐爱卿,寡人知道了。封秦叔宝为唐朝开国元年兵马大元帅。”老杨再变李渊应道。
“谢主隆恩。”说话的又变成秦叔宝。老杨趁扮秦叔宝拱手拜谢李渊的同时,瞄了一眼手腕上的手表,时间已是下午1点,是该说“且听下回分解”的时候了。
从表演开始到结束,期间又来了9个人,整场演出共有20个听众。台下,听众们一边嗑瓜子一边听书,还有的在“以酒会友”。期间,有一两位听众还不时站起四下张望,向旁人打听:“今天,怎么没看到xx来听书呢?”
老杨心里明白,到场的人并非都对评书感兴趣,“有些就是来混个时间”。
没有掌声的“谢幕”
下午1点,谢幕的时刻来了。每场评书结束前,老杨都要留一个悬念“且听下回分解”,以此吊足听众胃口。而这样的谢幕,早已没有熟悉的掌声。
老杨拿起醒木,“现在,程咬金和秦叔宝已经归唐,但罗成现在病重还在洛阳城,罗成什么时候才能归唐?且听下回分解。”
演出落幕,没有掌声,听众悉数起身离席。老杨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谢幕,只要大家能到场,也是一种支持。
待听众离去,老杨也起身着手收拾道具,将铜锣、折扇、鼓、三才板等表演所需的物品依次装进蛇皮口袋。等老杨收拾好道具,张茂先已端出饭菜,又给老杨倒上一杯酒。趁老杨吃饭的当头,他将老杨当天出场的35元报酬递过去。
张茂先是老杨在建新场镇驻场说书的第9任老板。这些年,他们一同见证了来茶馆听书的人越来越少。“有些爱听书的老人都走(去世)了。”老杨说,一位听自己说了10多年书的老人,“去年得癌症,走了”。
还有一些听友,因为“走不动”,也逐渐消失在他们的视线里。一位常来茶馆听书的老人因病重无法下楼,再也没来过茶馆,熟面孔又少了一个。
“过年的时候,来听书的人比较多,有些年轻人也会来凑热闹。”张茂先说,平时,来听书的人多则三四十人,少则几个人,收的茶钱甚至不够老杨出场费。
但张茂先并不图开茶楼赚钱,“就是给他们找个地儿聚一聚,找点乐呵,七八十岁的老年人干啥喃,花几块钱到我这里来听书,夏天吹风扇,冬天烤火,总比打牌输了好。”张茂先说,听众基本都是儿女在外打工上班的留守老人,既有从单位退休的,也有隔壁乡镇在家里务农的村民,有老头,亦有老太太。
过去38年里,听众们进茶馆听书的茶钱,已从最开始的两分钱涨到如今的3.5元。但说书人,如今只剩下老杨一个人还在坚持,这是他唯一的爱好。
最近几年,老杨的视力正在急剧下降,记忆力也正加速衰退。有听友跟他打趣道:“如果你二天死了,我们去哪里听书喃?”
“他说得好,很多人都舍不得他。”张茂先劝老杨再多说(书)几年。老杨此前应允下来,再在茶馆里驻场说两年书,然后就回家休息。最近,他把以前买的《薛刚反唐》找了出来,准备好好“备下课”。
他说,这是他说完《隋唐演义》后的下一个故事。不知道,在他的下一个故事里,还有多少人在台下侧耳一听……
成都商报-红星新闻记者 王超 摄影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