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义忠:给台湾乡土社会深情一瞥
本报记者 任成琦
年少时一门心思要离开,几十年后又回到这里。围绕老家――台湾宜兰头城镇,阮义忠的人生轨迹,画了一个圆。是功德圆满,还是回到原点?
作为当代著名摄影家,阮义忠是少数被选入美国权威的《当代摄影家》一书的华人摄影家之一。40多年来,他跋山涉水,深入乡土民间,拍下了无数台湾乡野风情和平凡人们日常生活的动人瞬间,其作品也成了台湾独一无二的民间生活史册。
有人归结于他的天赋异禀,有人归结于他与时代的因缘际会。而他却夫子自道说,是摄影让他找到了对土地的认同感。他的作品中展现的是人在土地上的生老病死,无论成长、信仰和归宿,都像是“对故乡的忏悔”。
旧日的符号
阮义忠出身于镇上的一个木匠家庭,年少时他只想逃离农村,成为一个都市人和知识分子。高中毕业后绘画和摄影事业的相继成功,使他迅速离开了家乡,成功走到外面的精彩世界。而在很多年之后,再去遇见曾经拍过的景和人,才意识到摄影之于自己、被拍摄的人以及他们的子孙后代来说,有着多么重要的意义。
或许冥冥中自有天注定,一心想要逃离的阮义忠,却以黑白画面记录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台湾的农村风光及原住民生活状态。田埂乡路稻田里的那些孩童、老人、女性,不少形象已成为旧日台湾乡土社会的符号。
当时服务的杂志,每期有十几页的篇幅归阮义忠自由支配。于是他每个月都打点行装,拿着一张台湾客车价目表就上路了。他专挑价目表的终点去,因为“越是终点越表示没有现代化嘛。”
阮义忠还专门去那种地名奇怪又美丽的地方,比如“美浓”和“多纳”。他1977年拍的一幅美浓乡民的浣衣图,给人世外桃源之感。在阮义忠的眼里,乡土社会是人类的童年,历史在前进,童年在消逝,他则要给台湾的乡土社会留下最后深情的一瞥。
尽管乡村生活清苦,但台东海端乡和彰化县二水镇等地乡民的脸上,都洋溢着平和的笑容。这些照片归入了他摄影图文集《人与土地》的“劳动”专辑。其他三辑分别是“成长”、“信仰”与“归宿”。“信仰”一辑中,阮义忠想方设法,才说服4位达悟族妇女表演她们传统的头发舞。“如今,头发舞已成为兰屿观光的热门项目了”。
温暖的视角
在台湾屏东县牡丹乡的旭海村,几户人家被圈在岛内最神秘的军事基地里并等待搬迁,一排村民正在进行翻筋斗比赛。这是阮义忠1986年拍摄的一幅照片,照片中主人公姿态各异,让阮义忠想起“人类在土地上重复着生老病死的轮回,累积着贪嗔痴疑的业力,却一同注目着颠倒的人生而毫无所觉”。
这幅照片成了《人与土地》的封面。《人与土地》是被巴黎现代美术馆等机构收藏的著名摄影作品。在岛内外同行看来,阮义忠的一大价值,就是在几十年的摄影生涯中一直坚持人文主义的温暖视角,专注地用镜头记录台湾的社会现象。
在老家头城镇,阮义忠指着老街尽头的一棵老榕树说,小时候他和伙伴们喜欢往树上扔石子,经常会砸到一名老妇人,那个人的形象到现在都很鲜明:“我在猜啊,这个女人会一个人孤独的生活,可能就是被遗弃的吧,也许年轻的时候她也谈过恋爱,然后有没有结婚我不知道,她总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她可能是我成长经验当中唯一知道的,一个身体跟灵魂分开的人,她的身体永远在寻找灵魂。”
类似的悲天悯人之心,在他的作品中处处可见――在树下捧着月琴自弹自唱的盲妇、台北大稻埕老街的货郎、淡水码头晒太阳的老人、列车上拿着印有桂林山水杂志的老兵……回到头城的乡亲,阮义忠记得最深的,有挨家挨户给人算命的盲人,有糊冥纸的跛脚老人。他热衷于拍摄这些生活很苦但自食其力的人:“因为他们跟我们是一样重要,而不是卑微的。”
随着这些人物在他的相机里活生生地呈现,他觉得摄影也延长了自己的生命,别人的生命加成在自己的生命里。
寻觅的初心
有人概括说,阮义忠用影像记录下了乡愁的三重咏叹调:成年对童真的乡愁,游子对家园的乡愁,车水马龙的都市对田野农耕的乡愁……他跋涉于旧日泥泞的乡土、温馨淡雅的老镇,记录下遇见的每一张淳朴面孔,寻找着某种恒定的价值与久远的呼唤,似乎是有意留待几十年后,把这些散落无踪的乡愁,投递给那些早已不识故乡为何物的当代人。
“那个时候在台湾,我拿起相机拍摄时没有人会避讳。他会觉得,我被你注意到,你要拍我,好荣幸啊。”他强调说,“我拍摄的第一个老师,是我镜头前面的对象,而不是任何其他的人。”
在阮义忠看来,人真正焕发出某种光辉,要在某一个年代才会有。现在不太容易,因为所有的人都被很多东西给压着,人少了那种平和的表情,就像是一面被灰尘遮盖的镜子,相机镜头很难捕捉。“我以前拍的照片的确有一种无染的特质,人的本真显现出来。初心很重要,现在大家的初心不太容易找回来了。”
阮义忠在头城镇的海边买下了一间小公寓,从阳台就可以看到海平面上的龟山岛――他的祖母、外祖母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这将是他下一个摄影主题。
所有宜兰人都把龟山岛当成心里的故乡。岛上没有淡水,从地底深处打出来的水咸淡参半,人们却在这里繁衍生息了130多年。阮义忠说,他的血液里也有这种半咸半淡的水分。
阮义忠还记得,小时候入睡前,能听到最后一班列车驶离头城的声音,那时总梦想着哪天要坐着火车离开这个乏味的小镇。“现在年纪大了,以前逃避的,现在仿佛变成了你需要的,所以我相信任何人都一样,任何人的成长过程都是逃离家乡,然后终于又回到故乡。大概所有人的故事都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