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K与瑞克这两个人截然不同。他们既不认同华莱士的权贵集团,也不信奉反抗军的形而上学;他们的精神与行为的信念背后,不是宗教份子的狂热,而是源于卡夫卡般的存在主义哲学──对"我"这个前提无条件的肯定。
《银翼杀手》上映时,曾经留下一个千古之谜:瑞克·戴克究竟是不是复制人?演员哈里森·福特觉得不是,因为他不希望让观众觉得瑞克的冒险是一场骗局而沮丧,导演雷德利·斯科特则觉得是,还亲自剪辑了一个新的故事版本来支持这个说法。
《银翼杀手2049》并未把这个问题的谜底揭晓。瑞克很可能是有自然寿命的复制人,也可能只是幸运活到老的人类。但是,当瑞克对华莱士说道"我知道什么才是真相"然后拒绝了外貌如同当年的伪造瑞秋时,他的意思其实是:只要我知道,那便是真相。
这就是K这趟旅程的答案。K寻找瑞克的侦查,也是一趟他寻找"我"的追寻。古谚的哲学有三问:我是谁?我来自哪里?我将去何方?这个问题也是K的问题。他曾一度相信,自己就像木偶奇遇记的皮诺曹,有朝一日会得到魔法,变成真人,真人便是他深信世界上唯一有价值的价值,有灵魂的灵魂。只是,当k的主管在警局笑笑对他说:"你(复制人)没有灵魂,这并不是一件坏事。"时,他有点吃惊,因为这个想法与华莱士与反抗军的观念大大相左,而更贴近存在主义者所倡言的存在先于本质(l‘existence précède l’essence)──人并不因为有(Having)或是(Being)什么就显得比较尊贵,即便那个事物是灵魂也一样。这个世界没有永恒,人类唯一能够永恒且不须质疑的,只有"我"曾经存在(Existing)于世上这件事情而已。
当然,K或许没有听懂,更没有接受。所以,当他察觉自己依旧只能是一个木偶时,他崩溃了,比经历了一连串被国家机器追杀到喘不过气的压迫(如同卡夫卡笔下《审判》、《城堡》的遭遇)还要崩溃。
可是,当他看见AI女友在高楼大厦对自己招手,发现原来每一台机器女友都讲着一模一样的台词时,他顿悟了。这当然是一个荒谬的世界,因为爱情也能像工业罐头般批发生产。可是,又怎么样呢?对他而言,他的"女友"确确实实存在过,影响了他的生活,滋润过他的生命。对K这个人而言,此事无比真实,比整个世界都要真实,这就够了。
人为何为人?只有自己才能知道。就像罗伊没有寿命也没有生育能力,却活得比任何人都有尊严一样,能不能活得像一个"人",本来就该是由自己来定义、由自己的行为来完成。世界并不温柔、记忆并不可靠、肉体也有逝去的一天,唯独自己曾经活着这个事实,是可以永远不变的,永远不被上帝、造物主或某人的子宫给替换掉的事实。于是,瑞克与K超越了华莱士与反抗军,成为罗伊精神的真正继承者,也是存在主义在科幻世界的真实体现者,尽管它们付出的代价极其惨烈。
结语
世上没有完美的理论。K与瑞克为生命下的这个定义正确吗?没有人能确定。生命是一个大哉问,再聪明的人都可能滑跤。曾经经历纳粹集中营的诺贝尔奖奖得主作家埃利·威塞尔讲过一句话:
"问题(Question)这个词蕴含了一个美丽的字──追寻(Quest)。我爱极了这个字。"
问题与追寻是一体的两面;有时,过程或许就是终点,去追寻才是提问题的目的。人何以为人的这个生命的大哉问,更是应该如此。对于K、对于瑞克、对于复制人、对于全人类,还是对于坐进电影院的我们而言,生命就是一场永不停歇的对问题的追寻;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自己才能得到。《银翼杀手2049》的优美,也正正在于这种为观众留白的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