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子的虚伪世界,人类最后能够相信的仅存真实,或许只剩听觉;或者说,音乐。
在西方艺术的观点里,音乐是最纯粹的一种艺术,不受任何俗世所干扰。十九世纪批评家沃尔特·佩特便认为,所有艺术发展到最后,都具有音乐的倾向。在《银翼杀手》中,瑞克那栋了无品味的宅邸,唯一奇特的存在便是钢琴,他也常常谈着钢琴来回想自己的梦境。当复制人瑞秋来到他的房子弹起钢琴,一边弹一边质疑自己学弹琴的记忆也是一场虚假而感伤时,瑞克告诉她"你的琴音很美。"过往的虚假在当下的美好感受下,重担似乎减轻了一些;最后,两人开始作爱。
于是,当瑞克在《银翼杀手2049》再一次登场的第一幕,便是被K听到了琴音。当他俩一边走进投影歌厅一边打架时,舞台上出现早已死去五十多年的猫王(又一个视觉上的谎言),高歌起了一首歌"I can’t help falling in love with you":
Wise men say, only fools rush in(明眼人说,只有笨蛋才会一见钟情)
But I can‘t help falling in love with you(但我仍情不自禁的爱上了你)
As the river flows gently to the sea(犹如流川奔海)
Darling so we go(爱人啊我们走吧)
Some things were meant to be(去做我们命中注定该做的)
Take my hand(抓紧我的手吧)
瑞克说,他喜欢这首歌,听完这话的K就停止了出拳。非常有趣,这首歌便是他与瑞秋当初邂逅的情境以及心境。如果说瑞克的眼睛让他学会了不要轻易相信,他的耳朵则让他情不自禁获得了爱情;而爱情,正是人类最为原始的情绪之一,与理性支持的知觉相对,也与与知觉关系甚密的视觉截然不同。
《银翼杀手2049》的人们都活在一个孤独的世界,彼此并不认识彼此,科技的进步更让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然而,唯有音乐这个最为原始的默契,依旧在科技的天罗地网下留了下来,留在人类与复制人的灵魂与本能中,为人类灵魂并未完全被科学科技给取代的,独一无二的真实,做了一次无形却高亢的证明。
▲从香港变成北京,从大雨变成大雪
《银翼杀手2049》的剧组曾说,本片在视觉设计上的灵感来源,一部分来自中国的北京。
几年前,《银翼杀手》第一部的导演雷德利·斯科特来到北京工作,曾兴奋地打电话回美国跟人说:"就是这里!这里就像我拍的电影的真实模样!"他指的,是北京城那种雾霾无所不在,渗透进五光十色的水泥丛林的景象,完完全全与他当年用1980年代的亚洲都市(新宿、香港)混合科幻想像的美术概念完全一致。在他眼中,北京与王尔德叙述的"雾都"伦敦截然不同,是完全属于工业时代的、现代的、可能也是后现代的,科技发展与亚洲风貌融为一炉的诡异地带。
《银翼杀手2049》的导演丹尼斯·维伦纽瓦也深表认同,因为他是一个加拿大人,对于这种会下雪的城市,远比原先的香港更共鸣。遂决定以北京雾都的形象,加入本片的美学之中。
从南方香港变到北方北京,最后造就的差别,便是两片结局意象的不同。
《银翼杀手》的结局下了一场大雨,《银翼杀手2049》的结局则是下了一场大雪。雨跟雪差在哪里?雨水的来临总是劈哩哗啦的躁动,淋身更是叫人烦躁,却也能洗尽一切的污秽与恶臭,让人期待雨过天晴;雪花却是无声无息的降临,除非有人为你拨开它,否则雪将会默默的将万事万物覆盖,不留任何痕迹与温度。雪是看似无害的残酷,在《少女终末旅行》(Girls‘ Last Tour)里,两个少女在地球毁灭后的冰天雪地中流浪,一个问:"这里是不是地狱?"另一个答:"不是,地狱比这里温暖多了。"说的正是如此。
瑞克追捕的复制人罗伊,最后在雨天死去(正如他的遗言一般"泪水消逝在雨水之中"),这是最符合他这个人一生的结局。同样的,在雪花之中选择离去,正是最为适合K这个男人的时机。当他流着血迹躺在楼梯,他很清楚,他这一生都像在雪地奋力行走,当风暴过去,却又没有任何足迹留下,能供别人知晓。雪看得到,但触摸不到,这些特质就像K一样。唯独只有他自己能够吊唁自己,在这一片广阔的大陆上,为自己即将逝去的仅有的存在感,献上最后的一战。他不曾目睹任何的银河,更不曾目睹猎户座的星河之美,有的只是对自己这微不足道的孤独一生终于发奋完成什么的满足,以及最后一次或许也是第一次,为他人的幸福发自内心的微笑。
▲人为何为人?基督宗教的隐喻和存在主义的悲剧
在故事中段,K的女友乔伊给了他一个新的名字叫joe。K与Joe同时也是弗兰茨·卡夫卡的两本小说──《审判》与《城堡》主人公共同的名字。这个取名的象征,注定了《银翼杀手2049》的故事内核,将是一部卡夫卡式的、也是存在主义式的悲剧追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