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清明节回老家,看到院子里那根木质扁担,被岁月剥蚀得没了往日的神采,两端的钩环也锈迹斑斑。这条陪伴了父亲大半生、一次次挑起艰难生活的扁担,就这样静静地定格在红霞满天的斜影里……
我的老家是燕赵坝上的一个小村庄。自打我记事起,就吃水困难,尤其冬春时节,人们凌晨三点就要起床,到村外很远的地方去挑水,扁担和水桶成了生活中必备的器具。
父亲的扁担是自己用柳木做的,选好尺寸,锯正、斧砍、刨光,一气呵成,一条中间稍宽两头较窄,通身上下呈扁圆形,如鱼肚一般闪着微黄色泽的扁担就成型了。挑水时,父亲从不歇息,步伐从容,扁担悠悠。
每到过年的时候,也是家家户户用水最多的时候。做豆腐,做粉条,打扫庭院,洗衣服被褥,等等,都离不开水。于是父亲便肩膀不离扁担,扁担不离肩膀,挑水不停。到除夕那天,父亲要把家里所有能盛水的器具挑满,才能好好地歇息几天。
父亲对扁担十分珍爱,每次用完之后总是擦拭得一尘不染,然后双手平端,虔诚地挂在墙壁上。在那些起早贪黑挑水的日子里,父亲穿梭于酷暑严寒的每一个晨昏之间,用扁担默默地把汗水变成全家人的希望,挑走了艰辛,挑来了幸福和梦想。父亲的扁担也从春夏秋冬和风霜雨雪里,演绎出了人间百味。
20世纪70年代末,村东头挖了一眼井,一块中间凿开圆孔的大石板稳稳当当地放在井口,好像一只深邃的眼睛。从此,父亲不用再远距离挑水。
清晨,父亲和村里的男人们一起,拿起扁担和水桶来到井台边挑水,一拨一拨,来来回回,一片繁忙。铁桶与井壁的碰撞声、嘎吱嘎吱的扁担声、村民之间的问候声,汇成一曲和谐的交响乐,伴着炊烟,久久袅娜在小村的上空。每到这个时候,我都会被父亲往水缸里倒水的声音唤醒,然后懒懒地从炕头上爬起来,胡乱抹把脸,吃过母亲做好的稀粥拌炒面,挎上书包去学校。
有了这眼井,乡亲们挑水方便了不少,但由于水量不是很丰沛,大家还是常常喊渴。在我的记忆里,有几年由于持续春旱,井水不断减少,村里闹开了水荒,父亲有时为获得一桶并不清澈的水,常常通宵守候在井台旁。每到没有井水的时候,父亲就张罗着掏井,按照人口每家每户分摊出钱,找三四个年轻后生,把井底的淤泥清理出来,勉强维持全村人的用水。
有一次,父亲半夜起来摸黑挑水,被石头绊倒造成手腕骨折。那年我14岁,拿过父亲的扁担,承担起了挑水的重任。父亲告诉我,用扁担挑水,要随着扁担的颤动走小碎步,既省劲儿又不会把桶里的水洒出来。其实,我是挑不动满桶水的,每次挑半桶,然后在满头大汗的踉跄中,享受着父亲“还是儿子管用”的殷殷鼓励。
后来,村里缺水更为严重,父亲每天挑回来的水也越来越少。大家试着寻找水源,重新打井,但都没有成功。由于缺水,全村畜牧业不能发展,青壮年不能外出打工挣钱,人们想水、盼水,编织着水的梦想……
2011年,为了彻底解决群众的饮水困难,县里全面实施饮水安全工程。水利部门组织确定水源,铺设管道,实现了自来水入户。通水那天,全村人声鼎沸,锣鼓喧天,男女老少热泪盈眶,祖祖辈辈多少代人的梦想变成了现实。而父亲更是激动地手舞足蹈,捧着甘甜的水喝个不停。
那一年春节前,我回去看望父亲。一进门,父亲就迫不及待地打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似一首歌,唱响了父亲对新年美好的愿景。临走的时候,父亲喊住我,接了一杯自来水,让我喝下去。我知道父亲的心事,喝自来水对于一个用扁担挑了一辈子水的老人来说是何等的幸福;我也明白,这杯水是父亲对今后幸福生活的美好向往;我更明白,这杯水里蕴含了父亲对民生水利工程的感激之情。
有了自来水后,村民们的生活发生了巨大变化。父亲挑水的扁担虽没了用处,却舍不得丢掉。这条扁担不仅挑起了每个日出日落,也挑起了悠悠岁月里一家人的幸福往事。闲暇之时,父亲总要站在院子当中,久久望着土墙上的扁担,他可能做梦也没想到,这一生还能离开扁担喝上干净的水。
去年三月,父亲走完了他93岁的人生旅程。陪伴了父亲大半辈子的那条木头扁担也早已失去了往日的风采,只留下了岁月的痕迹,成为老屋一道独特的风景。如今十里八村,用扁担挑水已彻底成为历史。拿起这条刻满沧桑的扁担,我仿佛触到了父亲的深情,触到了过往岁月的艰辛,也触到了未来更加美好的新生活……(孟宪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