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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麦香

时间:2018-12-14

“我长大了要当农业科学家”,小小子将稚嫩的胸脯一挺,竟也挺出一股子雄心勃勃,澎湃热血。后来考大学填报志愿时,小王报了中国农业大学种子科学系。老王和大王齐声反对,和庄稼打交道,有他们就够了,好不容易考出不错的分数,怎么也得学习金融或者计算机之类,好像那样才能改换门庭扬眉吐气。可他们忘了,小王有着和他们一样的倔性。

麦芒风着实厉害,一股子一股子可劲儿吹上几日,漫地的麦子便开始炸了刺儿。是真的炸刺儿,原本乖巧着抱团儿向上的青芒软刺们,一时间竟没了规矩,腰杆子硬了,叛逆了,纷纷向着天空斜刺过去。

这是信号,麦收将至。麦子是当事者,最早感知了这一信息,于是抓紧时间日里夜里养育着自己的籽实。麦熟一晌,说是这么说,却从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一切都需要稳扎稳打。麻雀的翅膀被这熏风染了一层淡黄,在麦田上空叽叽喳喳飞几遭,一振翅儿又将这颜色抖落到麦梢上。田鼠素来谨慎,但当风将一阵甜麦香压进它的洞穴,丝丝缕缕,由不得就开始蠢蠢欲动。女人们每日里腌鸡蛋,炒鸡蛋,麦收要卖大力气出大汗,正需要这些营养来祭五脏庙。

老王蹲在枣树下哧啦哧啦磨镰刀。几把镰刀已在旮旯里闲置了一年,蒙尘生锈,看上去竟似陈年弃物,半分入不得眼。老王历来是风风火火的性子,干不来这类耐心的、屏气凝神的活儿,甩不开膀子。好在他终于拿捏着劲道将几把镰刀都磨好了,原来的锈迹斑斑处又见锋光闪闪。这锋光让老王心里欢喜,是那种将军凝视着自己心爱兵器时的欢喜。

老王喜欢割麦子,这次尤其如此。联产承包责任制一确定,这地成了自家的,心里那个踏实熨帖,干起活来也更欢实。老王长胳膊长腿,虎腰一塌,身子下扑,左手拢过麦子,右手的镰刀在麦根上约一寸处“唰”地轻轻旋个弧度,便有一大铺麦子齐崭崭离了地,入了怀。老王不断地重复着这一动作,身后的麦子便一片一片地倒下去。那声音,那节奏,愣让他寻到几分剑锋所向天下无敌的霸气,把镰刀挥洒出一种流畅的美感。这毕竟是他第一次割完全属于自家的麦子,绝对不惜力气。

大青骡子也不惜力气,十几个来回才将所有的麦捆儿都运回打麦场里。趁天好,人也凑手,赶紧打场呀。好在今年借了脱粒机,总比大青骡子拉着石磙子压场省事。打麦子的人身着长裤长褂,头上戴草帽或围手巾,可任你如何披挂上阵,终挡不住麦芒凶猛,透过长衣将人扎得浑身刺痒,再被汗水一蜇,那感觉,实在酸爽。但打麦子的人暂时顾不上这些,运麦捆儿,解麦腰儿,往脱粒机里续麦,用三股叉把脱过粒的麦秸清走,哪个环节慢了都会影响进程,每个人都绷着一股劲儿。天近黄昏时,人们的手脚不由得慢下来,汗水和扬尘给每个人都糊了一张大花脸。成果倒也显著,眼见着只剩了几捆麦。

“啊……”一声叫喊瞬间惊了所有人。近处看时,老王竟被脱粒机生生咬掉了三根手指头,人们好一番手忙脚乱,将他送医、诊治。无论如何,麦子总算入了仓,洋灰柜和几个大瓮都被装得满满当当,是前所未有的大丰收。又过了些日子,老王的老婆在院子里晾晒淘洗好的新麦,打算磨些新面尝尝。老王托着手在一边看着,失去的手指再无法接回来,日子却还要往前过。这个麦收终归让人难忘。

几年之后,老王未老,他的儿子大王正一脸锐气。大王心气盛,决意要卖掉大青骡子,买一台“小推子”(小型收割机)。大青骡子是老王的亲密伙伴,平日里吃喝拉撒精心照顾着,难舍。大王于是梗着脖子给老王讲道理。想想去年麦收时,全村儿人排队等着收割机,他家更是从白天等到晚上,又从晚上等到白天。说明啥?人们渐渐不愿用镰刀了,还说明收割机少啊,物以稀为贵,这里面有商机。老王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索性打定主意不应声。用镰刀割麦子多洒脱,大青骡子又招谁惹谁了。但当爹娘的通常会败给对自家孩子的那份心疼和在乎,大王最终胜出,“小推子”突突突开进了家门。似乎从那一天起,老王的时代结束了,时间将会慢慢尘封他的镰刀,还有他的大青骡子。

大王开着“小推子”,如同他爹挥动镰刀时一样欢实。整个麦收季,他几乎昼夜奋战在本村、邻村的麦田里。自家的、亲戚家的麦田反而要见缝插针地挤时间去。日头太猛,吃饭不规律,又无法正常休息,大王短短几天就黑瘦下去。整个麦季结束后,大王趴在炕上和老王一起盘点这些天的收入。又黑又瘦的大王眼神灼亮,他估摸着最多三年就能够收回“小推子”的成本,之后稳赚不赔。老王看着意气风发的儿子,端详一下自己残缺的手,一时沉默不语。

变化越来越让人应接不暇。大王的“小推子”并没有如他打算的那般开上许多年。没多少年的功夫,麦田里已经换了另一拨身影,大型联合收割机威风凛凛,无比耀眼,黯然失色的“小推子”悄悄退出了麦田这方舞台。同样黯然的还有大王。不过大王倔性,黯然没多久就打定主意也买一台大型联合收割机,贷款也买。开上大机器的大王心生了翅膀,他的眼睛更是越过自家的平原小县,看向南方的山水、东北的黑土地。心和眼抵达的地方,大王和他的收割机团队就能开过去。如此一年又一年,一群人,一队收割机,如候鸟般循着收获的时节,由南向北不断转场。

日子就那么不紧不慢地向前走。小王是个聪明胆大的娃,也曾跟着他爹的收割机走过南闯过北,在十几岁的时候就学会了开收割机。“我长大了要当农业科学家”,小小子将稚嫩的胸脯一挺,竟也挺出一股子雄心勃勃,澎湃热血。后来考大学填报志愿时,小王报了中国农业大学种子科学系。老王和大王齐声反对,和庄稼打交道,有他们就够了,好不容易考出不错的分数,怎么也得学习金融或者计算机之类,好像那样才能改换门庭扬眉吐气。可他们忘了,小王有着和他们一样的倔性。

上了大学的小王回家时,会和老王、大王聊起小麦种子,可他口中的种子似乎带了光环,和自家地里的麦子有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小王看着二人满眼的懵懂,嘿嘿一乐,说这是他的梦想,他早晚会培育出这样优良的种子。“不着调”的小王大学毕业后竟慢慢干出些名头,并被邀请前往芬兰、法国等地进行学术交流。这一度让老王和大王感觉十分新奇,研究种子竟也能研究到国外去。而他们家的土地里,如今种着能做面包的强筋小麦,出粉率、碳水化合物、矿物质,这些他们都不懂。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对未来报以无限的憧憬,憧憬着有朝一日小王能将他的种子梦想变为现实。

小王每次回到老家,总喜欢到地里转一转,然后带着一身麦香走进老屋。看着那铁锅柴火灶,便央求奶奶给他贴几个玉米饼子解解馋。奶奶呱嗒呱嗒地拉着风箱,不由就想起自己的婆婆,那个早已作古的小脚老人,每逢家里吃上一顿面条,几乎能端着饭碗炫耀大半条街。要是老太太能活到现在,不知会美成什么样。

这日子,过着过着就变了个样,原来想都不敢想。(孔淑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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