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劼(资深媒体人,业余从事文史、艺术研究。)
玻尔的曾祖父皮特·玻尔是一名教师,家族内一直流传一则他的“急智”轶事:
有一次他给学生讲解《圣经》中的一句话“手扶着犁向后看”,他说,言下之意你必须心接古人,思由古训。这时学生举手说,书中的原意是“不要向后看”。皮特·玻尔马上改口道,当然,你还得古为今用,心向未来而不拘古道。
随口说,随口接,居然能圆,急“智”不失大智慧,所以玻尔很喜欢用曾祖父的事例来谈科学真理,不过他特别加了一个定语:科学“朦胧真理”。
所谓“朦胧真理”,如同其曾祖父的言下之意,接续传统向后看,放眼未来不向后看,都是人生真谛,也就是说,“朦胧真理”是正说反说同样正确的真理。类似康德喜欢的二律背反,玻尔解释说,每一个真实的反面都是错误,但每一个深层次真实的反面还是真实;一个伟大的真理是一个真理,它的对立面同样是一个伟大的真理。
和“朦胧真理”相反,还有一种“清晰真理”:正说正确、反说错误的真理。泡利用一个比喻来说明二者之别:人能用左眼看清世界,也能用右眼看清世界,然而,同时睁开双眼,世界一片模糊。
单独左眼右眼看世界是清晰真理,双眼看世界是朦胧真理。清晰真理遵从经典因果必然律,一切事物都是可认知的、可追溯的、可因果联系的、可确定描述的;朦胧真理遵从量子不确定性原理,粒子的内禀动力摧毁了必然,量子自由度摧毁了可预言,物理学定律变成统计学定律,没什么东西是完全确定的。
爱因斯坦坚信清晰真理,所以座右铭是,上帝不掷骰子。科学的任务就是“相信客观世界中存在完备的定律和秩序,要的是用完全自然的思辨方式去把握这个世界”,把“朦胧真理”拨云见日为“清晰真理”。
玻尔相信朦胧真理,所以口头禅是,这个观点如此清晰,清晰得让我们如何相信?科学的任务就是把“清晰真理”云山雾罩为“朦胧真理”,离“清晰”越远,离“真理”越近,他反驳爱因斯坦,别老想告诉上帝该做什么。
清晰,朦胧,哪个真理是真理?也许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一个朦胧真理。
宇宙洪荒,大道至简,至简则清晰,是真理;但至简并不意味着不深刻、轻易袒露,所以朦胧也是真理。爱因斯坦还说,上帝难以捉摸,但并不邪恶。一位同事问他此话怎讲,他答,大自然隐藏她的秘密,只因本性高傲,而非狡黠耍手段。
大道本性高傲,隐于大荒山无稽崖,如何能清晰理会得?特别是进入了量子领域,用费曼的话说,真相永只是面纱微挑,怎可能“芳容一睹最亲切”,因此,没有任何疑点的事,不可能是事实。
自己的话常有可能打自己的脸。费曼曾经提出了一个质子“部分子”理论,听起来非常合理,且非常直观,但旁人拿他的话问他,进入如此之微小尺度,量子力学开始发挥作用,合理且直观、无疑又无惑,怎么会是事实?
的确,费曼的“部分子”理论,因过于简单清晰明了,而很快被归于失真、失理、失望之列。
在量子力学里,清晰/朦胧正好成为判断理论真伪的一个偏方,恰如劳克林在《不同的宇宙》一书中所形容,学习量子力学堪比倩女离魂,在这里,不可能的事情成了事实,成了事实的事情要倒过来理解,此时此刻,确定性丧失,必然性坍塌,不朦胧,非真理;不含混,非真相;不模棱,非真思。反过来,但凡可理解、可言说,只说明还没有完全脱离经典力学、传统思维的束缚,革命尚未成功,朦胧得还不够彻底。
从这点说,清晰真理与朦胧真理的区别,其实是传统思维与量子思维的分野,不告别传统,难以进入未来,如北岛的诗:“往事如驶离的大船,过去的我们与此刻的我们正在告别,互相辨认。”这一刻,告别清晰的炫目,披上朦胧的迷彩,人类思维在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混沌中步入深奥的至暗。
《老子》讲“不皦不昧,不立不行”,《心经》讲“不生不灭,不垢不净”,无非都是“道之为物,惟恍惟惚”的神秘感。科学有没有这种哲学、宗教的神秘主义?要有,量子力学的朦胧真理算一个。翻开量子力学的豪横史,理论的发展也罢,现象的揭示也罢,无论怎样的激进都嫌保守,无论怎样的惊奇都嫌平淡,无论怎样的创意都嫌力度不够,总存在一种更深层的科学之美,刚好在我们的视线之外,最后只能归于正说正有理,反说反不错的神秘,如霍金所说,上帝不仅掷骰子,有时还将它扔到找不着的地方。朦胧的神秘主义体验成了量子力学一路“相亲相近何妨”的影子。
科学家顾影徘徊,不免升腾出正说反说的喜悦。
费恩曼正说,科学应当像女人,保持一点神秘感,才有魅力。
温伯格反说,宇宙越易理解,就越没意义。
不过,这一回他俩儿倒没有朦胧,而是一对正反同指的清晰真理。
【编辑:张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