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洪波(湖北仙桃人。长江日报评论员,高级记者。)
人只能活在当下,但总是希望对未来做些什么。
生育后代就是一件干预未来的事情,无论人是否这样想过。差不多同样的,当一本书被写出来,也不是要对过去作些什么改变,而是希望影响未来。金字塔之类纪念性建筑,更是直接“面向未来”,意在存之永久。
考古文物是另一种情况,文物往往只是无意中被埋的,陵墓虽是有意埋藏但也不是为着被发掘,而是为着事主死后的享用,体现了“灵魂不灭,视死如生”的死亡观,或者寄托着当时活着的人的情感。
“时间舱”或称“时间胶囊”是一种现代创造,它是主事者们抱着向未来移交“当下文明”的宏愿,把那些据认为有代表性的当下物品密封埋藏,并指定未来某时开启。
1936年,美国奥格尔索普大学校长桑韦尔·雅各布斯在《科学美国人》杂志上发表文章:“今天-明天:公元8113年的考古学”,介绍自己的设想,把这个时代的科学和文明,从缩微胶片保存的书报,日常用品如口香糖、吊袜带、牙线,到汽车模型、国会大厦模型等,全面地留给未来的考古学家。想象中,8113年的某日,全世界的要人将聚集一堂,无线电和电视频道将清理一空,迎接地窖开启的时刻。为什么是8113年?雅各布斯认为人类有文字记录的历史始于公元前4241年埃及,到1936年共6117年,那么再过6117年,就是8113年。雅各布斯的“地窖”最终在1940年才建成。
1939年,纽约世博会首次进行了为未来掩藏当代文明的“庄严仪式”,并成为此后历次世博会的惯例。由西屋公司设计的“时间舱”被交给5000年后的人类,里面的物品包括计算尺、电动剃须刀、电话、硬币、香烟、女式帽子。西屋出版的记录册情绪激越,“在电线中流淌的无形的电能,为我们所驯服和利用”“我们已经让金属成为我们的奴仆。”清单中还有名人受邀写给未来的信。托马斯·曼说,“我们现在知道了,认为未来必定是一个‘更美好的世界’的想法只是源自进步常说的一个谬见”;爱因斯坦说,商品生产和分配无序,使每个人都生活在恐惧的阴影里,生怕失业而导致贫困潦倒,“同时,生活在不同国家里的人民还经常互相残杀。由于这些原因,所有的人对未来充满了恐惧”。
1964年纽约世博会后,西屋电气公司再次埋下“时间舱”,内有信用卡、避孕药、塑料心脏瓣膜、披头士唱片等物品,开启时间与上一次纽约世博会时间舱一致。1967年蒙特利尔世博会“时间舱”指定100年后开启,1970年大阪世博会“时间舱”定于5000年后打开。2010年上海世博会“时间舱”变成了一枚“时间芯片”,数据保存在固态存储介质中,确保28年后能还原所有信息。
一些小型时间舱出现更早。2014年10月8日,美国纽约历史学会启封一个百年前的盒子,里面有文书、小册子和报纸,有百年前纽约州长祝60年后纽约好运的电报文。这个盒子原本指定60年后打开,但被人遗忘,以至于延迟了40年,但实话说,延迟不延迟,又有什么大不了呢。
被遗忘是经常的。国际时间舱学会(1990年成立)估计,约有九成的时间舱无迹可寻或被遗忘。1983年,28岁的乔布斯在科罗拉多州出席国际设计大会时,埋下了一个时间舱,预定20年后开启,但到期之时,所有参与者都忘记了当初埋藏的地点。又过了10年,这个时间舱开启时乔布斯已不在人间。乔布斯埋下了几百件小物件,其中被人反复谈到的,是一只“古老”的鼠标和6罐啤酒。
动辄瞄向千年乃至万年的时间舱计划仍在刷新。2017年9月17日,一根不锈钢管埋到了北极的波兰极地站,“它可以在地下保存逾50万年,直到因为地质隆起、海平面上升和海蚀作用而重见天日”,里面装着精选的陨石碎片、动植物DNA样本、植物种子,还有手机、信用卡、手表等生活物品。
迄今最具想象的时间舱计划,是KEO。这个由法国艺术家、科学家让·马克·菲利普发起的计划,设想把样本装在卫星中发射上天,经过5万年绕行地球后返回。计划于1994年提出,至于发射,则几次发布预计时间仍然无期。人类曾在1977年发射的“旅行者”探测器上装载地球生命的信息,据说可保存10亿年之久,但那是为了与宇宙生命沟通(会不会像“三体”中说的使人类暴露于黑暗森林,反正追不回),而不像KEO计划那样,是为了与未来人类说话,让5万年后的人类看到祖宗。
雅各布斯说,“我们是第一代有能力履行自己对于未来考古学使命的人”。这句话也许真的召唤起了一种使命感,它指向现代文明的自我荣耀感,颂扬人类的技术能力,也激发人类“交代于后世”的时间意识。考古学的发展确实容易使人想象,如果古人能够埋藏更多的东西,我们就能够更真实地还原历史。但是,每一个时代都有过被认为可以传之久远的物质载体,但古人从没有进行过“为了被后世挖掘而埋藏”的活动。我们挖掘出古代的物品,也没有再埋藏起来,而是把它们放进博物馆里。为“未来考古学提供材料”,算是一种逆向考古学。
人类文明传续是依靠文化的方式。所谓文化的方式,包括语言、文字、艺术、音乐、符号(现在或许还要包括数据),包括习惯、风俗等与人身的行为,以及建筑、器具、物品等硬体的呈现。文化在流动中,每一世代在自己的时间里有着自己的全部生活和全部文化,历史和前人在其中只占据有限的位置。每个年代或许都有理由把自己摆进未来,现在每个年代都可以做出无数个时间舱,但未来是否会兴趣盎然地瞩目于每一个年代,这是一个问题。
我们或许第一次拥有了制造永久传世物品的技术能力,但是否需要“逆向考古学”,是否需要考虑“我们怎样做祖宗”而不对未来造成负累?也许,大多数时间舱无可觅处,是很自然也很应当的事情。
【编辑:张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