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上厕所的人多了,卫生自然就变差了,有的人屎尿不入坑,尤其是宝来的状况惨不忍睹,有日渐发展成为过去茅坑的趋势,这让白院长甚是头疼,他日思夜想,开会研究,最后决定委以我重任,白院长拍着我的脑瓜子说:“去吧,小伙子,把那些上厕所不讲卫生的人全揪出来,每人罚款五毛。”
五毛对于当时的人们,是一笔昂贵的支出,我记得那时的五毛钱可以干很多事情,比如我给母亲打的五毛钱酱油,供她用了半年多。
没错,我第一个五毛的“执法”所得,正是买了酱油,而被我“执法”的那个倒霉蛋,是个裁缝,姓箫,吹箫的箫,他长得矮矮小小、白白净净,携家带口从四川到我们村里开了一家缝纫店,因为长得小又姓箫,人们都叫他小裁缝。
小裁缝喜欢写诗,尤其是写情诗,我逮到他的那天,他正一边对着墙角撒尿一边拿电池里的碳棒在墙上写诗。为了留下证据,我特意在他写完诗撒完尿后上手扯住他的衣服:“嘿嘿,罚款五毛,拿来。”小裁缝想挣脱逃走,怎知我抓钱的手要紧得不得了,他只好就范,垂死挣扎时还狡辩说:“凭什么罚我噻,我是小便哟,你怎么不去捉大便哟!”垂死挣扎时还贿赂我说:“你这个小娃娃,叔叔便宜点给你做套中山装哟,这次放过叔叔好不好嘛,你是不是快要上学咯,叔叔送你一条红领巾,不要钱得了,行不行嘛。”我直摇头拒绝,当时我的眼里只有五毛,可事后证明他的这两样东西确实具有诱惑力,到我上小学时,红领巾一条要一块,中山装手工费都得十几块钱。
小裁缝拗不过我,只得为他的这次不文明的小便行为付出了五毛钱代价,此后的一段时间里,他成了我特殊关注的对象,只要他一进厕所,我便跟过去检查,我因此甚至摸清了他大小便的时间次数,我敢保证,我一次都没有错过对他的入厕检查,不过他再也没让自己多讨过一分钱,他变成了一个守规矩讲卫生的小裁缝。
说实话,我那时多么希望小裁缝再犯一次案,我都分配好了下一个五毛的用途,三毛交由母亲家用,两毛留着自己花消,我看上了一款画满花花绿绿卡通人物的文具盒,还指望着那两毛钱呢。
小裁缝被迫改变了作诗习惯,他的诗作风格也大大地变了,这是白院长说的。白院长之前不知道其中的因果关系,有一次他去上大号,正巧碰到小裁缝对着墙抓腮挠耳,院长就问:“你对着墙做什么?”小裁缝回道:“作诗噻。”院长说:“那你倒是作啊。”小裁缝答:“没灵感,做不出来哟!”院长说:“那回家找灵感去。”小裁缝挠头走出厕所,叹声说:“回家没厕所,更没灵感咯。”
那次大号白院长拉得极不痛快,他自责地表示是他扼杀掉了小裁缝的才华,因此我也变得罪孽深重。
白院长认为小裁缝有非凡才华的依据是,小裁缝有着和诸多大文豪们一样千奇百怪的写作癖好,比如站着写作的海明威,泡在浴缸里写作的富兰克林和阿加莎,用三色纸写作的大仲马,抚摸着骷髅头写作的白采,闻着烂苹果写作的席勒……如果不是白院长和我,这份名单里很有可能再加进去一人,面墙边撒尿边写诗的箫裁缝。
当然小裁缝除了有大文豪们一样的写作怪癖外,他的诗也写得很动人,“他的诗清爽洒脱,读起来犹如撒了一泡酣畅淋漓的尿,高潮处通身过着电流一般,吟完还意犹未尽地打上几个冷颤,古往今来,唯他的诗有这般妙用。”这是白院长对小裁缝诗作的评价。
我真正觉得小裁缝写在厕所墙壁上的诗有妙用,是在上初中时,我把他的诗抄在写给张甜花的情书里,收获了张甜花的首次破例回复。她写了张纸条问我:“最后那段里的诗是你写的吗?”我虽然良心上有点过意不去,可在收到张甜花回应的激动和万分激动中,还是承认了诗是自己写的:“当然是我写的呀,我喜欢读北岛和海子的诗,我还把‘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这句话作为我人生里的座右铭,你也喜欢诗吗?你的座右铭是什么?”张甜花又回了张纸条:“当然是我写的呀,我喜欢李白和杜甫,尤其是那首《静夜思》,意境悠远……”我看那字迹,歪歪扭扭的每个字像是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卖力地向前倾倒,这种手笔除了我的同桌牛二娃之外绝无第二人有如此功力,我心情复杂地瞪了他一眼,我瞪他时,他正低头看着一张纸条喃喃自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牛二娃和我都抄了同一首小裁缝的诗给张甜花,这种概率是千万分之一的巧合,却造化弄人,偏偏发生在我的身上,这件事过后,张甜花更加冷漠地像块化不开的石头,她就这样冷冰冰地读完初中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据说在县一中追求她的男生都可以组队过一次中国式的斑马线了,可她照样不为任何人所动,冷冰冰地考上了全国最好的大学,然后这个世界上亿万分之一的概率事件发生了。
五年前的一次初中同学会,张甜花挽着牛万达的胳膊出现在众同学面前,牛万达就是我的同桌牛二娃,他爹下海经商回来后,在县上买地皮搞房地产生意发达了,听说家产有好几个亿,牛二娃变成了好几个亿财产的继承人,改头换面简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同学会上牛二娃和张甜花恩爱得像罗密欧和朱丽叶,恕我直言,即使牛二娃变成万达或者万万达,我还是喜欢叫他二娃。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喝了交杯酒,在夹菜用餐的时候,张甜花始终依偎在二娃怀里,张着嘴跟二娃要菜吃,我不知道上大学后张甜花经历过什么,我只知道张甜花变了,变得更加漂亮了。
每个同学会都有一两个共同话题,那次同学会的话题焦点是牛二娃和张甜花,在讨论他俩的陈年轶事前,我们每个人简单地自爆生活近况,我总结出一个铁一般的事实:班上学历越低的反而生活越滋润。这句话立刻被书呆子李建国用铁一般的证据回驳:“谁说的?我们班第一高学历,X大高才生班花我们的牛夫人甜花同学活得最滋润,你敢否认吗?”他的观点得到张甜花的响应:“过奖啦,也没有第一高啦,最多是个并列第一啦,牛郎也是我们大学毕业的研究生哦!”张甜花的观点立刻得到牛郎牛二娃的响应,他扶了扶黑框无镜片眼镜,笑眯眯地说:“都是混的,都是混的,在座的学历都比我高,其中当属我媳妇儿最高。”他的观点逗乐了在场所有人,也不知道笑点在何处,我也跟着一起笑,笑了一眼睛的泪。
接下来,牛二娃和张甜花开始分享他们的爱情故事,张甜花坦言自己很早就被牛二娃打动过,还含情脉脉地朗读起被打动过的那首诗——小裁缝写在厕所里的诗:秋天是春天的眼泪/白天不懂夜的黑/太阳日复一日地升起/光却照不进我的心里/你走不进来的地方/一切都是那么的多余……
牛二娃像个吟诵诗经的教书先生,脑袋划着圈,手指打着拍子,听完张甜花的诵读,他毫不客气热烈地给自己鼓起了掌,在座的同学们纷纷向牛二娃按下大拇哥,赞声道:“好诗呀”“没想到牛总还有这等才华”“牛总不进军文化圈真是可惜了”。
时间容易冲淡人们的记忆,牛二娃想必忘记了这首诗的出处,张甜花想必也忘记了我也给她写过这首诗,然而我却没有忘记小裁缝。后来据牛二娃私底下跟我说,张甜花一直在问那首诗是谁写的,他就一口咬定是自己写的,慢慢地他也觉得自己能写出那样的诗句。我说你太不要脸了,他说自己自从改名牛万达后脸上干净了,心里却脏了。我问他到底干过多少无耻的事,他用两把手指头竟然没有数清楚。不过同学会后发生的事,让我彻底见识了他的无耻。(未完待续)
(作者:朵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