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单位院子里有全村唯一的厕所。
之所以说是唯一的厕所,因为在这座厕所出现之前,村里所有的厕所叫茅坑,单位院子里的是集体茅坑,农民家里的是茅房,两个的构造是一样的,在一院或者一家最脏乱差又隐蔽性极强的地方挖两个大坑,供人便溺。
对我印象极深的是单位集体茅坑,尤其是父亲单位的两个大茅坑,它们是村里接纳人数最多的公共场所,一到旺季,病怏怏的男人和女人们挤满茅坑的景象,简直是屎尿横飞,臭气熏天,不忍直视,甚至有的人从此再也没能从茅坑里爬出来。
在讲父亲单位的厕所之前,我需要阐明一下我对于生活的朴素观点,那便是所谓的人生四大乐事,并不是什么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而是吃饭、睡觉、拉屎、撒尿,不是吗?
然而大多数人们对于前两者的投入简直疯狂,其中有的人为了吃饭24小时加班工作,为了睡觉一辈子攒钱买房,有的人为了吃好饭不择手段,为了睡好觉处心积虑,那么有谁听过拼命奔波是为了拥有一间舒适的厕所,有谁听过大美女傍上大老板是为了她能快乐地进行一次大便,没有吧?
人们为什么厚此薄彼,这里学问就大了,你吃什么样的饭菜,喝什么样的酒水,住什么样的房子,睡什么样的女人,都带着面子,彰显着地位,做给别人看。而你解手时总不能请来亲戚朋友当观众,见证你躺着屙屎爬着撒尿这样别出心裁的随心姿势,或者佣人给你接屎端尿的“前”“后”张罗吧。
所以拉屎撒尿中带来的那份快乐一直受到人们不公正的对待和冷漠。
不过我父亲的领导,个头不过一米五八的白宝来院长是个有思想的人,我这边一半以上对屎尿的感悟,都受到他的启发。
白院长骂他的下属和病人时常有句口头禅:“你再皮犟,我把你肛门缝起来。”
白院长褒奖他的下属和病人时也有句口头禅:“同志,干得不错,奖你一支开塞露。”
白院长觉得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憋屎憋尿,他说:“我就是死,也要屎尽人亡,挤干最后一滴尿。”
白院长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前几天母亲打电话来唉声叹气地告诉我白宝来院长去世了,去的时候很安详,只是死在自家的厕所,子女发现他时,半截身子都塞进了马桶里,怎么也拉不出来,只好叫消防员锯断马桶后才把遗体弄出来,母亲说这样的死相不好看。
我不以为然,抛开对于一条生命逝去后习惯性的怜悯和惋惜之外,我认为白院长是死得其所。
白院长在活着的时候干了很多有意义的事情,到后得偿所愿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死去,谁会被幸运如此眷顾过!
要说白院长一生干的诸多有意义事情于我最有意义的莫过于他把医院大院里的茅坑变成了厕所。
白院长调任来的第一天,他看着茅坑里的景象,皱眉问我的父亲:“坑有多深?”挖大(喝醉)的父亲找了根竹竿晃晃悠悠去量,量回来立在院长身后一作对比,刚好与其身高吻合。白院长瞅了父亲一眼,又问:“这么高的坑,你们是怎么爬上来的?”父亲摇晃着身子,像个武林高手嚯地跳下坑,又噔噔噔地爬上来,不费吹灰之力。
然后父亲命令我作为小孩子的代表给白院长做个示范,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八岁小孩,哪有那等身手,就按照平时一贯的行“屎”风格,脱裤子就地解决,父亲见状一脚踹了我个大马趴,指骂:“小兔崽子,我说院子里怎么全是大便,原来是你拉的。”我哭着辩驳:“小婷也拉过,不是我一个人拉的。”
小婷叫王小婷,是父亲同事王大富大夫的女儿,这家伙养尊处优惯了,拉屎撒尿从来不多走几步路,出家门就解决,被我好几次撞见,她还不知害臊地对我笑,其实那个年龄谁知道害臊呢?我也笑着跑过去和她蹲在一起拉,她拉完后把这件事情告诉给她妈,她妈怒而向我妈告状,我妈愤而拿起藤条在我屁股上留下好几道血印,然后罚我去铲屎,其中我铲到小婷家门口的屎时,带着很大抵触情绪的,我摸着阵阵发疼的屁股,想着如何报复一下王小婷,我想过夜深人静的时候潜到她家门口屙屎,也想过下次再撞到她屙屎的时候向她扔鞭炮,不过这件事之后没多久,她爸调到城里去上班,她们一家也就搬走了,我的报复计划随之也流产了。然而再次见到王小婷已是十多年之后,她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楚楚动人、身姿曼妙的大姑娘,有很多追求她的男人整天在她身边鞍前马后、斟茶倒水,甚至不惜为她接尿铲屎而不得,此时我心里原先的那些委屈也豁然消散了。
话又说回到白院长视察茅坑这个事,父亲见我犟嘴,扬言要把我扔进茅坑里,被白院长用一米五八的躯体挡在身前,才避免了父亲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做下蠢事。白院长视察结束后,召集医院职工开会,他提出三点要求:一是卫生院要讲卫生,首先要从职工家属做起,不能随地吐痰和大小便,其中点名批评了我的父亲和王小婷的爸爸。二是整治医院环境,要从茅坑下手,要频填土勤挖坑,让茅坑始终保持屎不露黄、尿不留印、气不扩散的干净面貌。其中他承诺不久的将来要为医院争两座厕所,此处掌声不断。三是职工上班纪律,要以我的父亲为戒,上班期间不能饮酒作乐,违者罚款扣奖金。
这次会上父亲两度被点名,会后绿着脸回家又扬言要收拾我,还好我躲进床底的鞋篮子里睡了一宿。床底下的霉味和鞋味是我童年里的味道,现在我工作和生活的地方,已鲜有这种味道了,有时为了回味童年,我会背着妻子故意将馒头等食物遗忘在家里的某个角落任其发霉,却发现还是找不到当年的味道。
后来白院长果然兑现了承诺,他打报告审批,再通过他姐夫的一层关系,跟县里要下来两间厕所,建在原先的茅坑之上。并以他和他姐姐的名字命名,男厕叫宝来,女厕叫宝去,这两间厕所用青砖砌成,有十个隔断的水泥蹲坑,墙面又刮了腻子,是当时村里高大上的存在。
竣工那天,白院长将自己和姐姐的名字亲手挂上去,又特地买来两吊子鞭炮昭告天下,然后邀请医院职工和村民代表到厕所参观,大家都拍手叫好,白院长现场讲了一段热情洋溢的话,宣布厕所正式启用,从那之后,方圆五里的村民都会在时间允许的情况下到医院上厕所。(作者:朵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