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著名地方史学者刘大鹏对晋祠在山西名胜中的地位,有一个一锤定音似的结论,他在专著《晋祠志》中斩钉截铁地说:“三晋之胜,以晋阳为最;而晋阳之胜,全在晋祠。”这让读过这部晋祠专门志书的太原乡亲,在内心一直为刘大鹏使劲鼓掌。
应该会有人对太原土著刘大鹏笔下的晋祠表示不服,但刘氏定论也不是基于乡愁偏爱的无原则选择。只要静听李白、司马光、欧阳修、范仲淹、元好问、于谦等各代顶级文人游历晋祠后发出的赞叹,就会明白刘大鹏遵循着说老实话、做老实人的准则。清代“平生载酒”“万卷书留”的大学者朱彝尊,是古代文化名人中来游晋祠次数最多的人,他从康熙四年(1665年)首游后,于康熙五年(1666年)二月和八月、康熙六年(1667年)三月和秋天、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又来数次,这位被康熙皇帝特准在紫禁城骑马的人物,25年间千里迢迢六游晋祠,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眷恋?
可以肯定的是,一生都对中国古典经史保持好奇的朱彝尊,对这片悠远故祠的今日容颜和往日时光同样充满好奇。吸引朱彝尊挑剔目光的,不仅仅是“绿水碧波绕回廊而鸣奏,红墙黄瓦随树影而闪烁”的绮丽景致,晋祠名号屡屡随社会更迭出现变迁,并导致晋祠空间布局和祭祀人物发生变化,才是让浙西才子魂不守舍的历史之魅。
实际上连绝大多数太原人都不知道,从北魏地理学家郦道元首次记录在《水经注》时起,1400多年以来,晋祠的名号发生了12度更迭,竟高达9个之多!
《水经注》里的太原晋祠,名字还是供奉指向明确的“唐叔虞祠”,但到东魏学者祖鸿勋写《晋祠记》时,就更名为文化内涵更宏大也模糊起来的“晋祠”。到北齐,按《魏书·地形志》的说法,“晋阳西南有悬瓮山,晋水出焉,东入汾,有晋王祠”,晋祠变成了“晋王祠”,但史书未见唐叔虞获封“晋王”的相应记载。这个名号用到天统五年(569年),崇尚佛法的北齐后主高玮一高兴,晋王祠随即被“大崇皇寺”的名称取代。这个名号,应该不是唐叔虞被加封为皇帝,而最可能是因为高玮去了趟晋祠而已。但由“祠”变“寺”,使原本供奉三晋人文初祖的祠堂,笼罩上了一层神秘的伽蓝油彩。这年高玮驾幸太原时,除了给晋祠另起新名,他还下诏把“并州尚书省”改为“大基圣寺”。不知道那时尚书省的大小官员,上班时是否都披着一件斜襟袈裟。
到李渊、李世民父子建唐,时代彰显出大国气派、强邦气度、盛世气象,因此很可能在隋代就遭弃用的“大崇皇寺”,祠门上重新挂起写有“晋祠”两个大字的硬木匾额。贞观二十年(646年),太宗李世民莅临太原,他这次可不是以兴兵前跪拜祈愿的隋朝叛将,而是以登基后威加四海的帝王身份重返晋祠。他在太原的一个重要活动,就是撰写《晋祠铭并序》并勒石存记,以此告慰唐叔虞庇佑大唐立国的垂天之灵。
唐太宗此举,可能让后来五代后晋的石敬瑭得到一些启发:既然跪拜“唐叔虞”可以建“唐”,那把叔虞封为“兴安王”,改晋祠为“兴安王庙”,后晋岂不是可保“国运兴隆”“安如磐石”?但天福六年(941年)石敬瑭这样做了也未能挽回后晋颓势,甘当契丹“儿皇帝”的他次年郁郁病死,过了5年,他创建的后晋也土崩瓦解。有趣的是,石敬瑭还追封肇始太原的河神台骀“昌宁公”,说明后晋政权曾幻想从两位先贤身上寻求精神支撑,但沙陀人显然只是把叔虞和台骀当成随风轻扬的政治幌子。
北宋时期,晋祠遭遇3次改称,更为重要的是,赵宋集团出于难以告人的统治目的,把祠内祭祀的主角由唐叔虞换成从天而降的圣母。
宋太宗毁掉晋阳城时,晋祠应该也遭到前所未有的破坏。为了安抚怒火中烧的太原百姓,应该在太平兴国五年(980年),宋太宗下令重建晋祠,4年后工程告竣。汾州赵昌言奉命写了篇《新修晋祠碑铭并序》,可知此时不用“兴安王庙”而重拾晋祠之名。天圣年间(1023-1032年),宋仁宗趁此前悬瓮山“山摧”砸毁晋祠建筑,开始在叔虞祠正殿原址兴建凭空而来的“圣母”殿,叔虞祠被移到较偏的位置另建,并通过追封叔虞为“汾东王”的伎俩,把三晋奠基者贬为汾东小地主。崇宁三年(1104年),宋徽宗索性把晋祠更名为“圣母祠慈济庙”,唐叔虞也从供奉主角降为配角。正和元年(1111年),宋徽宗进一步抬升圣母地位,加封“显灵昭济圣母”;正和二年七月“改赐惠远”,晋祠又被称为“汾东王庙”和“惠远庙”。
赵宋几代帝王“子子孙孙无穷尽也”的顽强折腾,目标其实十分清晰,就是对桀骜难驯的太原百姓实施“去叔虞化”,模糊晋祠的初始崇拜,偷换晋祠祭祀的主题,最终清除太原威胁大宋统治的文化基础。实事求是说,他们做的很有成效。
文化包容的元朝,“晋祠”和“汾东王庙”愿意叫什么就叫什么。至明,新添“广惠祠”和“晋源神祠”名号。这个时期晋祠最大的变化,是根据朱元璋“忠君孝亲、治人修己”的治国理念,圣母邑姜成为享受祭祀的唯一。明代宗景泰二年(1451年)时,虽改称晋祠旧名,但唐叔虞依然不能与其母并立,这种局面一直延续到清朝,导致晋祠祭祀文化生出新的内涵。
马绍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