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瑟尔夫人了不起,杨笠小姐不是很想了不起。
见到杨笠时,她并没像她的段子里一样用“关你啥事”怼记者,而是用她慢悠悠的语气小心消解着自己“本季黑马”的形象:没有在过去一年格外努力,没有改掉口头禅,没有看很多书,没接很多商务活动,没火。尽管她在舆论场中的讨论度几乎已经接近思文,被期望为下一个“脱口秀女王”。
杨笠非常谨慎,毕竟了不起的女脱口秀演员太难当了。“女性”这个身份,对她们既是红利也是枷锁。
从去年到今年的《脱口秀大会》,杨笠讲得最好、最多的始终是女性议题。她的段子里活着一个被审视和严苛标准困扰着的25岁+中国女孩:遇见漂亮姑娘会有外貌焦虑,被要求从早到晚保持优雅,工作做得好却会被怀疑凭颜值上位,而偶像剧会向她灌输“白马王子会因为善良就把你娶回家”的荒诞信条。
杨笠用段子反抗这一切,比如在台上肉麻地佯装撒娇:“再写不下去怎么办?我就去晚上敲李诞的门,一路敲进总决赛――脱口秀敲门人”。
大多数女脱口秀演员都会把对女性生存状态的不满用脱口秀包裹着刺出去,独立女性代言人思文是典型代表。但杨笠的攻击性明显弱了很多,也没有要代表某个群体的愿景。脱口秀更像是她给自己竖的盾牌,只要她把那些审视的目光消解成笑话,就不用再伪装成“标准女孩”,也就活得更舒适些。一个明显的例子是,自从上一季《脱口秀大会》讲了挖鼻孔的段子,导演就再没要求她保持优雅了
平心而论,无论是上一季还是今年,杨笠段子的精妙程度并不如周奇墨、呼兰等高段位选手。之所以能获得这么好的观众缘,很大程度是因为她本人和段子共同呈现出的小镇女文青形象引起了足够多的共鸣:看过一些书,在大城市孤单地打拼;她们的烦恼微小而实在,她们的反击是温柔一刀,让你不好意思再为难。
和大多数北上广小镇青年一样,杨笠有过难熬的迷茫和自我怀疑。怀疑到甚至觉得自己不够格凭脑力生存的时候,她辞了平面设计师的工作,去剧场当检票员。这其实是段快乐极了的日子,她每天要做的就是检票、把客人领到位子,像一个机器,什么都不用想,“可以不在乎任何事”。但这样的快乐依然是虚无的。直到她站到开放麦的舞台上,她才知道:哦,原来我的天赋在这里,这才是我该做的那件事儿。
所以杨笠讲脱口秀并不带着任何表达使命而来,她更愿意享受脱口秀带给她的快乐和自由。她甚至害怕成为旗帜,因为只要一个公众人物变得了不起,就必然会被期待着落败。
但她清楚,以女性的身份站在《脱口秀大会》的舞台上做公众表达,她绕不开“女性”这个话题。所有女脱口秀演员都一样,“女性”是横亘在她们所有特质前的最大特质,是一种心照不宣的“缺陷”。而脱口秀黑色幽默的地方就在于,很多时候缺陷就是你的笑点。就像李诞最开始几年始终要拿内蒙人、小眼睛开玩笑,手部有残疾的王璐上来就得讲“爱吃手所以手被吃没了”的段子一样。
所以现阶段杨笠要先把“女性”话题讲清楚。直到她在观众心中已经有了非常明确形象的那天,她就“有资格”更自由地选择话题,“什么都可以讲”。这个阶段有好也有坏,好处是性别这个母题太大了,永远不愁素材;坏处是讲多了观众会厌倦,“女脱口秀演员好像只能讲女性话题”。这时候她的慢性子就起到作用――她愿意劝自己:“一定是有使命的,不要太心急”。
以下是杨笠自述,经编辑:
我不是黑马
最近大家经常问我,为什么你的进步那么大?
其实我没有做任何格外的努力,唯一真正有用的就是我做了一年节目(《吐槽大会》)。在这里你是要替明星写段子――根本跟你自己没有任何关系,那就是纯技术训练。这个节目的训练不只是在数量上,还在浓度上,那些话题也是很刺激的。
我上一季的问题很多,主要就是不好笑。我太紧张了。一个没有上过节目的脱口秀演员来说,那么多的机器和灯光,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你身上――尤其是冷场以后,你就觉得自己对现场非常失控,所以才会有“你知道吗”这种口头禅。我今年也不是故意改的,只是现场冷的时候,你那句话就会格外的刺耳。
以前我们的身份更多是脱口秀演员,现在就更像艺人。 你不做艺人是没有办法当全职脱口秀演员的。没有商业价值就没有钱,除非你做个编剧或者有一份工作。其实国外也是脱口秀明星在赚大钱,很多演员也都是兼职。
有些人会觉得,专职是不是可以让演员更集中的? 我觉得反倒不是。
杨蒙恩突围赛的段子里原本有一段,他说他在想他的标签,标签可以是职业,但是说脱口秀以后就没有职业了,没有职业就没有标签。后来因为不是很好笑就拿掉了,但意思是对的。很多笑话是来源于生活的。比如说House,如果你没当过银行柜员,你根本就感受不到其中的心酸或是门道。
但这件事长远来看还是有好处。生活要不断往前推进,才能持续创作。如果人生状态没有大的起伏,能讲的永远是银行柜员的故事。
成为艺人还有个好处是,观众会更期待你在说什么,你是以另一种身份在表演。我在上一季的这种感受是最明显的,大家不认识你的时候,那个掌声不是激动的;但是上一季,我能感觉到观众的掌声里带着一种对你这个人的期待。原来他们只认识庞博什么的,但是现在就也认识我了。
那个感觉其实是还挺好的,有一件自己擅长的事情,而且有人去认可。前一阵我和周奇墨录我们公司(笑果文化)的播客,主持人一个问题是,剧场对你们来说是什么?他说剧场是我的命。我好像从来没听过身边的人说过“我爱脱口秀”这句话。我就开始回想,到底是真的喜欢脱口秀,还是因为我做得比较顺利?后来我觉得也无所谓,只要还在做就好了。
脱口秀对我挺好的,当一个事儿你能做好的时候,你就自然地离不开、特想做。
先把“女性”聊完
我的很多段子都是先有了一个观点,再去想有没有什么事能佐证这个想法。
就像是那个在地铁上见到美女就看书的段子,我就是感受到自己有一些外貌方面的焦虑。每个人都会说“我不在乎长相”,但我就会想大家是真的不在乎吗?是不是想在其他方面用特立独行去引起别人注意?这里面的动机是不是很可疑?我现在还好,还看得进去书,但其实我的人生有很长的阶段都看不进去。我就硬看,也不享受。有了这种想法之后,我才写了这样的段子。
不过到真正开始看懂书的时候,我才知道过去其实没有享受到这个事儿的乐趣。可能到了2019年,我感受到了这种乐趣,语言的魅力也好,讨论问题的方式也好,或者是在生活中无处安放的情绪受到了抚慰。颜怡、颜悦(《脱口秀大会》卡司)就很爱看书,看到喜欢的书会送给别人,她们送过我很多关于女权主义的书。我们仨有一个群,会在里面聊电视剧、电影、小说和猫。
特好笑的是有一次她们送我一本标题是“女权主义的什么什么”的书,那时候我们所有演员正在开会,我坐在一群男演员中间,她们就递过来。男演员们就笑得特别大声,说你现在坐在这儿看这本书。我就拼命地遮那本书的标题,但是还是觉得挺爽的。
我的很多段子都是女性话题,我也想过女演员是不是只能聊女性话题?当然不是只能,但是你必须先把它聊明白。我们之前也讨论过,结论就是这是个非常大的身份,是一个横在你面前的、不得不面对的事情。我讲的都是我生活中的烦恼,只不过因为我是一个女性,所以我的烦恼就很大程度上就来自于这个。
在这个舞台上哪个女演员不用讲女性?王璐不用讲,因为她有一个更瞩目的、类似于缺陷的身份。每个人上台前,都要把你身上很重要的标签或者是特质搞明白。你身上一定是有一些使命的,不讲就不对。 不能太心急,像李诞一开始上台也是讲眼睛、地域,慢慢在观众心目中你就会有资格讲别的。
我讲这些话题并不是想替谁发声,也从来没有说要带着怎样的社会责任感去讲段子。我只是想让大家更包容一些,因为我能意识到我很多时候在伪装、迎合。有些事情我如果当段子说出来了,以后就不用再伪装了。比如很多导演就提醒我,一定要在镜头面前特注意形象,但我内心就会觉得,我为什么要活得这么累,你们就不能接受我就是不美吗?一旦你把这个说出来,就没有一定要优雅的包袱了。
做我们这个行业的,如果你不把心态调整成替自己发声,你会非常受伤的,因为太多人不接受了。每个脱口秀演员讲的东西,都是想消除隔阂,但最后你会发现很多人看了你的段子,他是特别生气的。
比如说家暴那些段子,可以说是痛的地方大于乐的地方,它应该更好笑更轻巧一些。其实我就是太激进了,我不用一整篇都讲,一两个段子也是能传达清楚的。但是我当时不懂,就觉得我太生气了,一定要把这个事说一遍。所以我上一季有很多东西处理得不是很好,其实是要让大家更接受,否则你就失败了。
对一个脱口秀演员来说,你一定要把好笑放在头等位置。
脱口秀有使命吗?
我一直很害怕别人觉得我在战斗。我没有、也不想伤害或攻击到任何人。
脱口秀能给到大家的是什么?我们可能没有办法提出解决问题的方法,但是我们能做的是让大家增进了解。我把困惑和不舒适的地方说出来,我们聊一聊,这样大家就不用吵架了呀。很多矛盾都是因为不了解,他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在承受着什么。
我很难讲脱口秀是不是一定要传递价值,哪怕你是从业者,你也不能草率地去树立行业标准,就是要让行业自然发展。什么样是好的脱口秀,会是所有演员来回答这个问题。但其实我毕竟是在做公共表达,是很难避免替一个群体发声的。就像有些观众喜欢张博洋,可能也是能共鸣他的纠结和焦虑点。所以这些事在我看来完全都没有必要想,你只要做好你自己的事情就好了。
就像我突围赛的时候说的,很多人会问我“为什么女脱口秀演员这么少?”真正能解决这个问题的方式就是:你不服气,就去当脱口秀演员。表达的女性太少了,如果人多了自然就丰满了。为什么有人觉得女生讲的笑话大家听不懂?是因为他没怎么听过。笑话是要靠文化共识来达成共同的笑点的,他听多了他就知道你在说啥了。 所以这件事不是靠一两个人的发声能解决的,通过吵架和讨论也是解决不了的。作为一个女生,你只要把自己的事情做好,自然就为环境做了一些贡献。
说到女脱口秀演员都会讲《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其实这部剧脱口秀演员是没办法看的,因为我们在看的时候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这个段子不好笑,现场笑果不可能这么好。虽然我不愿意这么说,但是她当然是了不起的,她做了一件很有勇气的事情。
但杨笠想了不起吗?不想,因为在我们所处的环境下,你一旦了不起了,接下来就是所有人看这你怎么不了不起。我是非常警惕的,我不愿意被划分到任何群体阵营,也不愿意被抬得很高。我还是想安全着陆,人生又舒适又安全,就是我的目标。
脱口秀之外,我还贼想做剧。制片人和编剧我都想做,我想掌握一个项目,什么都我说了算,所有人都得看我的脸色(笑)。我现在到处跟人说,这样的话不做到我就很丢脸。我的理想的状态就是,我过几年不是全职在做脱口秀,是在做一些更大更复杂的项目,有了人生阅历以后,再回来分享一些真正有价值的、新鲜的事情和体验。如果我一直全职做脱口秀,我觉得这个工作最后也会变得悲惨。
至于脱口秀,我当然想要站在金字塔尖了。做一个行业,当然想做到最好。因为思文退赛了,就会有一些人问我:你想不想成为下一个脱口秀女王?我当然想了,我从这个头衔里接收到的信息就是我的工作做得很好。
我也会害怕被当成一面旗帜,要代表什么东西,但这个是你很难控制的事情。你就自己内心坚定,千万不要觉得自己代表谁,他表达他的,我表达我的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