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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郎平:术后伤病恢复不错 不希望弟子当教练

时间:2018-04-16

郎平

郎平

当教练太苦了,不希望她们跟我一样

马寅:郎导今天是从福建漳州赶到苏州参加今天的活动,中国女排刚刚结束在福建漳州的封闭集训。球队今年面临一系列重要的比赛任务,比如8月份在印尼雅加达举行的亚运会,还有9月在日本举行的世界女排锦标赛。今年是东京奥运周期的第二年,是中国女排的攻关之年,拼搏之年,那就先请郎导介绍一下漳州三周的备战情况吧。

郎平:2016年里约奥运会结束以后,中国女排已经有一些老队员退役了,我们也补充了很多年轻的队员。对于中国女排来讲,走下领奖台,一切从零开始,我们现在已经在做这方面的准备和培养了。

马寅:郎导每天的工作都非常辛苦,有的时候晚上11点半了,我问她睡了吗,她说:“还没有,刚刚看完录像。”漳州集训期间您每天的时间是怎么安排的?

郎平:从星期一到星期六工作,上午八点左右去训练,一般都是练到十二点多,下午三点多练到七点左右,晚上主要是看一些技术录像,解决技术上的问题。球员们晚上还要进行恢复治疗,我们教练要准备对手的录像、球员的录像,一天的时间是很满的。

马寅:里约奥运会夺冠还历历在目,但郎导已经带着中国的运动员踏上了新的征程。苦日子又开始了,您能习惯吗?

郎平:其实这么多年,我们运动员教练员都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节奏,取得成绩、享受快乐的一瞬间是非常短的。里约奥运会已经过去一年多了,我们早已经投入到下一个比赛的准备工作当中。

马寅:新的东京奥运周期,惠若琪、魏秋月、徐云丽已经渐渐淡出了中国女排,其实大家都非常期待,她们当中可能会有人成为又一个郎导吗?成为又一位杰出的女性主教练?

郎平:女性主教练还是有她的优势的,但是我并不希望她们当教练,主要是太苦了,没有真正的时间来陪伴家人,享受自己的生活。我们运动员退下来还要成家、做母亲,如果她们当教练的话,那在工作上要花费的时间还是比较多的。

马寅:郎导自从1978年进入中国女排,一直在一线作战,到今年整整40年。不管是当运动员还是做教练,都在追求卓越,都在树立一个目标,实现一个目标,有一个新的目标再去征服,这个过程是很辛苦的。去年一月和六月,郎导完成了右侧和左侧的髋关节置换手术,这两次手术是郎导人生中的第11次和第12次运动创伤手术,两次手术之后,郎导恢复得怎么样?

郎平:应该还不错,去年一年我基本没有参与中国女排的工作,主要是集中精力把自己的身体零件修理一下,其实伤病对于职业运动员来说都是非常正常的事情。我们的几个老队员像魏秋月,她的膝关节伤得很重的,奥运会前每个星期都要抽一次积液,忍受着伤病带来的巨大痛苦,同时要承受高强度的训练,保持很高的竞技水平。对于她来说,这三年的时间是非常漫长的,每一天都不好过,能坚持下来非常了不起,如果没有坚韧的意志品质,她很难熬过来。还有徐云丽,包括杨方旭和杨珺菁,她们在2015年先后前十字韧带断裂,要做手术,还要马不停蹄地争取时间康复,跟时间赛跑。为了心中的梦想,为了可以参加奥运会,她们都非常有毅力,可以说是争分夺秒在康复。另外就是惠若琪,她代表中国队参加了两次奥运会,在2015年世界杯之前突然心脏不舒服,查出来有问题,第一次手术不太成功,还出了一点状况。当时她觉得很痛苦,非常想参加奥运会,但是又没有能力去备战,我们给她做了很多的工作,哪怕有1%参加的机会,都要尽百分之百的努力。后来她下定决心又做了第二次手术,这次手术非常成功,最后她赶上了参加里约奥运会的末班车。作为一个运动员来讲,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真的是拼尽全力。

马寅:运动员为了她们的梦想,都是拼了命地付出,这让大家非常感动。郎导是2017年CCTV体坛风云人物年度最佳教练奖的获得者,因为领奖那条路有点长,她当时还没有做手术,所以是吃了止痛药才上去领奖的。后来接受采访的时候郎导说:“每天觉得很幸福的一件事,就是醒来以后身上没有太疼的地方。”里约奥运周期四年,您是怎么扛过来的?

郎平:其实还是信念,大家在一起为奥运会做准备,希望可以全力以赴地投入。虽然我们也不知道是否可以拿到奖牌,或者是可以拿什么颜色的奖牌,但我们的目标一直都在。特别是中国女排有这个传统,在各种世界大赛当中,我们都是取得非常优异的战绩。我们希望每一届参加中国女排的运动员,都可以竭尽所能,希望加入到中国女排这支队伍的每个人,都可以做最好的自己。女排以前获得这么多的世界冠军,都是经历了很多的风雨;在非常困难的训练当中,出现了瓶颈,看不到自己的提高,那都是对自己的一种历练。我觉得可以每天积累,做坚持到最后的人。

打巴西,不到最后一刻不认输

马寅:在2016年的3月份,中国女排在福建漳州有一个月叫“巴西月”,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里约奥运会上,中国女排想进决赛,拿冠军,东道主巴西和当时世界排名第一的美国,是特别难过但又一定要过的关,郎导、教练组和队员,大家在那个月一起准备对巴西这一场关键球,所以把那个月叫做“巴西月”。没想到,在里约,四分之一决赛,中国女排就跟巴西对上了。

郎平:奥运会最后剩四个队的时候,这两个队一定是要碰一个的。跟巴西队的比赛,我们有连续八年的输球经历吧?(马寅:从2008年6月的世界女排大奖赛宁波站,到2016年6月的世界女排大奖赛澳门站,八年的时间,中国女排和巴西打了18场比赛,成绩是18连败。)我们在技术的各个环节都做了分析,也专门做了针对性的训练。虽然里约奥运会前我们在澳门终于战胜了巴西一次,实现八年来的一次突破,但是在奥运会,我们最不想碰到的是巴西队。

马寅:最不想碰的对手,四分之一决赛就碰到了,那场球如果输了,中国女排就回家了。打巴西之前的最后一堂训练课结束之前,赖导和郎导商量中国女排带到奥运会训练用的30个排球怎么办?郎导说:“撒一半气,留一半。”您为什么这么想?听起来还是抱有希望的。

郎平:当时大家的心情还是挺复杂的,两个助理教练在给球撒气的时候说:“如果赢了呢?”我说:“要不然你们就带回去,晚点儿撒,看看情况。”一个助理教练说:“不不不,今天撒了,明天如果再来训练,我用嘴把它吹起来。”

马寅:说这个话的就是从苏州体校出去的李童,他原话是:“如果明天赢了,让我用嘴把这个吹起来我都愿意。”

郎平:所有关心我们的人,懂点儿排球的人,都觉得中国女排凶多吉少,真的是站在悬崖上。但是我们有一个信念,不到最后的时候绝对不能认输,因为还有一线希望。打巴西前那天训练,我一看队员的脸,跟平时训练不一样,也是凶多吉少的表情。我当时讲:我们前面输了好几场,但是我们还没有死,我们还活着。打巴西确实是生死之战,但是大家别老想着自己死,对巴西队也是一样,淘汰赛的生和死,对双方来讲是同样概率的事,巴西也不能说百分之百能赢中国队。所以我们一定要树立这个信念: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争取。我还给她们鼓劲,告诉她们中国女排历史上重要的生死之战,大部分情况都可以活过来,所以一定要坚持信念。

马寅:记得那天训练结束的时候,郎导看朱婷一直笑不出来,回到奥运村给朱婷发了一条微信,大意是:朱婷,我带过的球员非常多,你是最令我骄傲的一个。站在球场上你是最棒的,相信自己。朱婷看了郎导这条微信躲在被子里哭了一会儿,晚上比赛的时候发挥得特别好。郎导,您当时为什么要给朱婷发这么一条短信?

郎平:我还是比较了解她的,因为我跟她是打同样位置的,也参加过奥运会,也是主要得分手,关键时候确实会给自己很多压力,我们当时可以看出来朱婷真的笑不出来,整个脑子都是在想比赛,跟她开玩笑,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她怎么想的:都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就感觉她整个人都绷着呢。体会到她的压力,我一定要给她鼓励,希望她能相信自己。对于我们全队来说,那场球最重要的是把水平发挥出来了,如果最后巴西队还是战胜了我们,那我们给人家鼓掌,说明人家水平比我们强,我们回去再练;但是如果你还没有发挥出来就输了这场球,你会后悔的。

马寅:队员都说,如果比赛中不知道该去拦哪儿,该怎么打,就看郎导,郎导的眼神指到哪儿就往哪儿打,您为什么可以做到用兵如神?

郎平:主要是研究对手,教练研究录像肯定比队员多,对手喜欢打什么样的战术,有什么样的特点,教练什么时候喜欢换人换轮次,很多时候技术细节都要做到家,这样的话,到哪个时候拿哪个牌子换人是很清楚的。也要了解自己的队员,包括她的心理,这个人到关键的时候就比较横,那个人是比较保守,有的人是需要推一把的,有的人是需要场上给两句厉害的,有的人是需要拍拍的,对自己的兵要了解。这都是教练员必须做到的,对于双方都要心中有数。

马寅:郎导有一句名言:积累多了就是经验,经验多了就是应变,应变多了就是智慧。这是“郎平的智慧”,对其他领域也是通用的,我们大家在各自工作岗位上也是需要有足够多的积累,才能在关键时刻一击致胜。里约奥运会中国女排跟巴西女排第五局决胜局最后一个球,14:13中国队领先,当时巴西队发球,在巴西队费加雷站到发球区的时候,郎导突然叫了一个暂停,当时叫那个暂停的时候您在想什么?

郎平:当时是第一个赛点出现了,我还留着一个暂停,一般我在比赛时都给自己手里留点儿存货。我们领先一分,我叫了暂停,当时想让大家静一下,把思绪拉回来,因为机会来了,往往会有不同的想法。这个时候更要专注在球上,而不是去考虑结果,因为比赛的结果在瞬间是可以改变的。跟魏秋月布置战术之后,我告诉朱婷要多准备,因为朱婷当时在后排,我也没有想到魏秋月会把这个球给到后排,三个攻手都嘱咐了一下。后来我也问朱婷:你这个球什么心态?她说:郎导我现在跟您说实话,我当时快喘不过气来,我觉得压力好大。但是她还是能顶得住。

马寅:当时朱婷说,她知道那个球对于中国女排来说多么重要,那是多么关键的一个球,心脏都要从嘴里跳出来了,从来没有这样的感受。去年秋天她代表土耳其的瓦基弗银行队参加欧冠的比赛,最后拿了冠军,还荣获欧冠的MVP,郎导问她经历过里约奥运会那一战之后,再打欧冠什么感觉,她怎么回答您?

郎平:她的意思用我们北京话来说就是,再打这个级别的比赛,小菜一碟。所以我觉得运动员是有成长的,在经历了这么重要的生死关之后,她们的心理承受能力都有提高,就是大心脏。

经历和历练让我更从容

马寅:从2017年开始的东京周期,是郎导率领中国女排的第三个奥运周期,第一个是1995年,当时郎导35岁,第一次执教中国女排,2013年是第二次,2017年是第三次了。您35岁的时候在中国女排,还比较年轻,跟现在的淡定从容相比还是有一定的差别的。您感受到这20年自己的变化了吗?

郎平:这二十年我一直在一线执教,不管在哪里都是一个积累。特别是之前曾到欧洲,在当时世界上最好的意大利联赛执教了六年。作为教练员能够有机会在国际舞台上执教,我的收获是非常多的,它可以开拓你的眼界,可以学习到不同国家对于排球文化的理解,包括这个国家的文化,我自己本身也特别钟爱意大利,我比较喜欢吃,比较喜欢建筑,比较喜欢旅游。所以在这六七年当中,我觉得非常充实。在美国队执教对于我自己也是一个历炼,因为美国运动员的文化,她的应变能力、自学能力、对排球的认知能力都是非常棒的。除了非洲没有去,我在三大洲里面都有过历练,最后再重新回到中国女排,应该说我翅膀更硬了,更丰富了、也更成熟了,对很多事情的看法,包括比赛当中遇到困难的心理承受能力、认知度,都有全面的提高。应该说作为一个女性教练,能够有这样的经历,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

马寅:郎导现在带的队员比她的女儿还小,很多都是九五后了,但是郎导跟她们沟通的时候完全无障碍。郎导喜欢现代的东西,跟她们有很多共同语言。这支中国女排,从没有过晚上收手机、查房这些看似严格的管理规定,因为郎导希望队员们可以自己管理自己、自己教育自己。事实上在这样一个有个性、年轻化的球队里面,队员们还是很听话、很自觉,大家通过奥运会也可以看到,这支球队也是一个非常有战斗力的集体。郎导您跟我们讲讲,怎么跟九五后的队员沟通,怎么让年轻的球队有战斗力?

郎平:不都说十年一代沟吗,我算了算,自己现在跟这些队员得有三四个代沟了,我觉得还是需要充电。我也有很多不懂的东西,像网购、手游,我请教队员,让她们教我,平时跟她们有一些沟通,虚心向她们学习。对于球队的管理,应该还是选择相信队员,因为这个级别的运动员,都应该有特别好的自我控制能力。一天的训练和学习坚持下来,应该是很累的,如果晚上睡觉之前再玩点手游,这就要她自己考虑了,要考虑到第二天是否有充沛的精力去训练。我很少说“不”字,我让她们自己思考:你的梦想和目标放这里,怎么样实现?是每天的积累和努力实现的。我们现在的运动员非常聪明,智商很高,知道自己要什么,都做得很好。

朝前看,重新再来,再拼搏

马寅:今天我们的主题是“拼搏的人生没有终点”,我们每个人都从这次对话中收获了很多的正能量,那么郎导您能一直在努力,动力又是什么?

郎平:这是很好的问题,我刚开始就没想过当教练,是领导逼着我当教练的,开个玩笑。当时没有想要当多少年教练,没有规划,都是一步步走出来的。人这一生做好一件事情不容易,我就不想放弃了,要做就做到底。另外是因为我不会做其它的事情,只能做教练。我也非常喜欢、热爱这个事业,看着运动员成长、提高,就像老师一样,我这个学生很能干,我带的这个运动员很出色,同时也是很棒的人,你会有一种成就感,所以我就这样一直坚持下来了。

马寅:一直坚持了这么多年,每次给自己设定更高的难度。里约奥运会带领中国女排拿了冠军,郎导还继续干,真的让人佩服。东京奥运周期郎导不仅是在培养年轻队员,同时也在培养年轻的教练,这样每天的任务就更重了,要教会队员怎么打球,还要教会年轻的教练怎么教球。您说这难度是不是更高了?

郎平:这是自己的一份责任吧,像我到这个年龄肯定干不了几年了,希望在自己有限的排球生涯当中,能够留下更多经验。我们现在有八位年轻的教练,我们每天在一起,除了训练以外,我把整个的训练计划、作战方案都交给他们,让他们来做,他们做完以后我来检查,然后给他们提出不同的意见。我们的教练也是跟了三四年了,有很多的提高,也希望他们可以走到前台,亲临现场指挥,在指挥当中积累。我也是这样上来的,没有任何一个教练一上来就是如鱼得水的,都是在很多的比赛当中不断积累自己的指挥经验,包括对队员和对手的了解。我们也希望在这个周期,给我们年轻的教练更多的机会,希望中国女排在未来的许多年之后,还可以位居世界先进行列。

马寅:郎导您还有梦想吗?

郎平:有,我们的梦想就是一直追求到最好,我们不知道东京奥运会会发生什么,也不去猜想,没有意义,我们还是回到原点,一点点积累向东京奥运会出发。

马寅:其实,郎导的拼搏人生已经很完美了……

郎平:在中国女排的九次世界冠军当中,我参与了七次,能够一直有机会在这个舞台上继续执教,都是从零开始的,你老是背着以前的成绩,人不会勇往直前的,一定是向前看,重新再来,再去拼搏。

这一路,十分幸运

马寅:郎导认为自己是幸运的人吗?

郎平:我真的是有球运。首先是选择了自己喜欢干的事,我差点误入歧途,差点像我姐一样学习打篮球,所以最起码我是事业选得比较好,比较幸运的。作为运动员,想获得世界冠军,想获得奥运冠军,这个梦是实现了。作为教练员,希望带领球队获得世界冠军,也是梦想成真。这些都是非常幸运的,因为大家知道排球是集体项目,不只是一个人就可以的,我们要有非常好的团队、助理、领导,还有我们出色的运动员。所有的因素都要组合在一起,才有可能实现这个梦。还有一点,我自己当运动员的时候也遇到了一个好教练——袁伟民教练,他从我什么都不太懂,引领我到成为出色的运动员和优秀的教练员。我在教练员期间,向袁导请教了很多技术、指挥这些方面的经验。应该说可以称之为我的恩师,我也是非常幸运遇到这样的老师。

马寅:听说在老女排的时候,有一句话袁导经常说,中国女排有两个半苏州人,郎导是那半个,是吗?

郎平:是的,当时我们老女排是两个半苏州人,一个是袁伟民教练,还有一个我们的老队长孙晋芳,我妈妈是苏州人,所以我是半个苏州人。

(我爱女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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